虞城人管鬥雞叫咬雞。出城往東,穿過響河碼頭,一個高高的土臺便撞入眼中。順著土階登頂,眼前豁然開朗,咬雞坑便到了。只見一撮撮人圍著一個個圓坑,似一隻只饞食的麻鴨兒伸著脖頸兒往裡瞅,不時叫好鼓掌。
收了夏,任老爺一時興起,就提著他的“鐵將軍”來到咬雞坑。
見任老爺來,人群“譁”的一下讓開道,經紀慌忙搬了一把藤椅,扶任老爺坐下。要知道,在虞城,誰多多少少不沾點兒任老爺的光?
任老爺嘬了兩口紫銅鎏金菸嘴,管家就趨前兩步,開啟雞罩子,俯身將鐵將軍放進坑裡熱身。鐵將軍腿細脖粗,頭小喙尖,眼神兇狠。只見它殺氣騰騰地邁著步子,繞坑一圈,爾後,挲起羽毛,衝觀眾咕咕叫板。膽小的,一碰到它那兇狠的眼神,就連忙躲開,不敢直視。
很快,鐵將軍就連勝兩場,人群裡掌聲叫好聲陣陣。
任老爺捋須合目,一臉酡紅,見太陽偏西,無人應戰,就吩咐管家捉雞回家。這時候,“咯咕咯咕”,一串雞鳴傳來,任老爺聽出不服氣的味道,便重新坐回藤椅上,眼睛在人群裡踅摸。
一個光頭從人群裡擠了進來,嘴裡叼著一隻雕花菸斗,太陽穴上摁著一枚紐扣大的膏藥貼。他手裡提溜著花梨木的雞籠子,籠裡的雞紅毛黑尾,喙長帶鉤,冠子似將軍的兜鍪,氣勢咄咄逼人。
見到任老爺,光頭“撲通”跪下,道:“王大斗給老爺磕頭了。”
王大斗是任家最大的租戶,私底下人稱“二老爺”。平時,任老爺不來,他屁股下的那把藤椅就是王大斗的。
任老爺說:“大斗,來吧,玩兩圈兒,聽說你的咬雞‘紅元帥’,威風八面哩。”王大斗忙作揖道:“小人這隻雞子是在咬雞場淘來的腌臢雞,哪是鐵將軍的對手?”任老爺皺了眉頭道:“沒比呢,你咋知道誰高誰低嘛。”
王大斗一臉訕笑,仍不願放雞,任老爺的臉一下就耷拉下來了。管家捅了捅王大斗的腰窩,他才不情願地開啟雞籠,將雞抱了出來。
人群一下全圍了過來,經紀就哈了哈腰,任老爺朗聲道:“開始吧。”經紀用竹哨一吹長音,雙方各抱雞蹲於坑沿兒,兩雞雞頭相照;再吹短音,雙方同時放手,退出場外。
比賽開始,人群紛紛聚攏來,將整個咬雞坑圍攏得水洩不通。紅元帥早已按捺不住,脖頸兒貼地,夾緊雙翅,一個下潛,似支利箭射向鐵將軍,喙啄爪蹬。兩雞相遇,各不相讓。
咬了幾十個回合後,紅元帥賣了一個破綻,一個跳躍加轉身前撲,將鐵將軍緊緊地按在地上,鐵將軍朝天亂舞,奮力掙扎。王大斗一看這陣勢,頭上冷汗直冒,差點兒要跳進坑裡將不懂事的紅元帥抱走。紅元帥哪管那麼多,仍舊攻勢凌厲,落口如風,直把鐵將軍半個冠子生生啄了下來,還單腳踩在鐵將軍的背上,閃了閃翅膀,引頸高歌一曲。鐵將軍鮮血淋漓,任憑紅元帥百般欺凌,只有在地上瑟縮的份兒了。
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個個臉憋得紫紅。王大斗的心“撲通”亂跳,不敢拿眼看任老爺。
任老爺呵呵一笑,衝王大斗一豎拇指,說:“看來將軍還是鬥不過元帥呀。”說完,他就揹著手下了土臺。
快到家時,任老爺掀開馬車簾子一角,用柺杖捅了捅管家,問道:“王大斗的租契,秋後該到期了吧?”
管家平時沒少得王大斗的好處,說:“收了今年的秋糧,就該續契了。”
任老爺“哦”了一聲,閉上眼不吭聲了。
當晚,任老爺就不進食了。管家天天安排廚房變著花樣做好吃好喝的,還在外面請了飯莊的廚子,可任老爺只嘗一兩口就放下筷子,有時候菜端上來,他只瞅一眼就讓人端下去了。
眼瞅著任老爺漸漸消瘦下去,大太太著急得直上火,她遍請城裡的中醫和西醫,也沒看出個子醜寅卯來。
這天午飯,任老爺坐在太師椅上,蠟黃的臉又消瘦了幾分,面前的幾盤菜餚早已沒了熱氣兒。一旁的大太太眉頭緊鎖,一臉焦急。
就在這時候,管家領著王大斗進來,王大斗“撲通”一聲跪在任老爺的面前,磕了幾個頭,油亮的光頭上不斷地冒著汗。
管家說:“老爺,王大斗聽說您胃口不好,就特意讓半間廈飯莊的廚子燉了醬燜雞,端來孝敬您。”
王大斗諾諾點頭,道:“問了醫館的王先生,黃醬燉咬雞,能治厭食症哩。”
任老爺雙眼緊閉,不說話。管家將食盒提到任老爺面前,開啟,香氣瞬間瀰漫開來。“老爺,您睜眼瞅瞅。”管家說完,就扯了扯王大斗,退下了。
任老爺的眼掀起一條縫,只見食盒內,雞肉紅亮酥香,湯濃肉糜,燉熟的雞頭驕傲地仰著,那隻帶鉤的喙閃著鋒利的光芒。
紅元帥!
旋即,任老爺雙眼猛睜,灼灼閃亮,伸手迅疾地將紅元帥的頭扭下,塞進嘴裡,異香讓他的臉上浮現出笑意。不消半刻,一甕醬燜雞連筋帶肉全進了他的肚子,就連湯汁也被喝得一乾二淨。
大太太詫異地看著這一切,她死也不明白,老爺的病怎麼就突然痊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