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慰江湖

[ 民間故事 ]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許知純甩著鬍子哼著詩,將那三字“一杯無”吟誦數遍,又長吁短嘆一番,這才輕手輕腳地生起火來。

木炭早添,煙氣漸湧,老頭深嗅一口,本想聞些杯中滋味,卻只嚐了一肺霜涼,只得呼了出來,讓這口寒氣自去渾濁人間。

小屋破得豁牙露齒,幸好大寒已過,寒意不盛,只是搖曳了燭影人心。

許知純將屋子打理乾淨,自橫了小桌,置上點心瓜果,方要開口不輕不重地咬上一口,破敗的木門突然“吱呀”一聲,生生讓人將吃食從嘴邊推回了桌上。

眼裡,一座肉山擠著門穿了進來,黑漆漆地埋沒了口齒,只剩一對半睜的眸子掛在山頂,流散著輝光。

“老弟不如坐下喝一口?”

“此地離某某多遠?”

二者同聲開口,一齊答非所問,俱愣了神。

許知純尷尬一笑,先答了話,那“山”擺了擺峰頭,道:“在下萬松,謝過老丈。”言罷,卸下一身風霜,討了清水,在一角慢飲。

許知純見他無意飲酒,自個兒也沒了興致,眼看酒壺將沸,便提開候著,瞥眼發覺萬松眉頭低垂,不禁問道:“老弟此行何為?”

萬松個子雖大,聲氣卻低柔,好似怕大聲講話便費多了氣力:“受人所託,捎帶些物什。”

許知純凝視他片刻,忽道:“老弟有傷在身,怕是奔波不易。”

萬松眼中精光陡盛,逼視許知純。

後者淡然一笑:“莫多心,老許當年見過無數傷患,看你氣息不勻,中氣衰微,當是心肺受損。”

萬松呼一口氣,方道:“老丈慧眼,年前戰事,小可臨敵時中了流矢,傷及肺葉,所幸人賤命硬,挺了過來,看來閻王老子也不稀罕收我。”言下頗懷惆悵後悔的意味。

許知純搓了搓手,將乾糧放在火爐一側,微明的火焰映得他的眼中也燃起一點紅芒:“老弟吉人自有天相,何苦憂愁?”

萬松將臉埋進陰影,冷冷道:“你說差了,若天公有眼,便該讓我與同袍一同埋骨,而非留下寥寥性命給兄弟們穿喪報訊,徒來受這悲苦。”說話間言語顫顫,硃紅濺臉,繼而突然大聲地咳嗽起來。

許知純忙道:“老弟切莫激動,傷了身子可不妙。”

萬松搖頭:“無礙。老丈慧眼,萬某的招子卻也沒瞎。瞧您身形矯健,舉止沉穩,想來也是練家子。不知在這荒郊野店,是等仇家還是等朋友?”

許知純淡笑道:“我在等一人賜我一死。”

萬松一愣,卻聽門外步履急促,幾聲踢踏,門前便橫了一道修長的身影。

一個青年收了傘,抖落兩肩霜色,招呼道:“打擾,幸會,我來暫棲片刻。”說著取下外袍,露出腰間一柄長劍,自顧自踱來,圍爐坐下。

許知純重新溫了酒,半帶期許地問道:“小哥喝酒嗎?”

這“小哥”皺眉道:“咦?老丈,常言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出門在外,我還是小心些好。”

許知純碰了釘子,也不生氣,只道:“眼看離立春也沒幾日了,小哥此行是省親?”

青年溫了雪水,笑道:“男兒志在四方,居家何益?仗吾青鋒,揮斥十方,這才叫大好生涯,怎能如老朽守成之輩,蝸居一處,鬱郁半生!”

“好志氣!”

“說得好!”

許、萬同聲讚歎。

許知純又笑道:“小哥身懷利劍,想必劍術定有不凡造詣。”

青年面色一紅:“實不相瞞,小可習劍初成,至今多為敗績,寥寥勝場。”隨後見二人臉色略僵,便笑道:“我這便是回家陪著妻兒,日後就懶得出來啦。”

萬松奇道:“小哥年歲不大,方才更展現了大志向,大可打熬磨鍊,為何……”

青年搖頭擺手,道:“小可離家三年,不知妻子辛苦,更不知孩子蹣跚學步時的模樣,什麼劍道通途,武功蓋世,動輒砸爛店家的物什,而後撒腿就跑,這才無趣得緊呢!”

萬松讚道:“小哥通達,日後必有際遇,待我為袍澤做好應盡之事,也該好生打算了。”

青年忽而轉頭問道:“老丈呢,在此地卻是為何?”

許知純輕呼口氣道:“我在等一個殺我的人。”片刻,他方才輕聲續道:“三個月前,我還是一名劍客。那日我在太行與人論劍,下山時被一人堵住去路,揚言要為父報仇。”許知純笑了笑,接著說:“許某平生,論劍江湖,雖非什麼絕頂劍客,但也略積薄名,斬人近百,卻不記得他父親是哪位英雄。”

言及此處,萬松與青年悚然生凜。

“這小子真是了得,不過二十招便將我制服。原本為父報仇無可厚非,可他居然讓我先去打理後事,再來此地領死。許某並非貪生之徒,於是依言行事。”許知純露出一絲蕭索,“怎奈回得家鄉,父母墳塋蕭條,舊友悉數離散,年過花甲,卻無半個舊人,那小子給了我三月期限,我居然無甚可做。”

萬松、青年相對默然。

“一個月前,我至此地,每日溫些小酒,與路過行人交談一二。有人一往無前,有人甘願蝸居,各有各的活法。”許知純笑了一笑,“可若人生再來一次,老兒我還是會仗劍千里。”

青年奇道:“為何?”

老頭覷他一眼,笑道:“若有這一世的劍者神魂,再得新生,必然進展神速,成就一代劍神也不是不可能了。”

萬松拍手笑道:“老丈鍾情者唯劍耳!”

青年看了看酒,忽地斟滿三杯。那酒溫過些許時候,此時已涼得徹骨。

青年分給二人,笑道:“便以一杯春風,敬這江湖夜雨!”

冰流入喉,在腹中化作一團烈氣,湧動上來,暖了身軀。

許知純掰了爐旁烘烤的乾糧,分給二人道:“路還長遠,萬萬珍重。”

二人對視一眼,道:“保重!”

一則向左,一則往右,身影漸漸消失。

許知純眯了眼,口中反覆起來,念茲在茲,卻變了一句:“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

門前風雪飄飛,一人提劍佇立,久久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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