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攻

吳元濟自領淮西節度使，公然與唐王朝分庭抗禮，所倚恃者有三：一是與河北三大藩鎮暗通款曲，互為倚恃；二是淮西地處京杭大運河咽嗓，控扼大唐經濟命脈；三是轄內冶爐城自春秋以來就是冶煉重鎮，所產棠溪寶劍更是九大名劍之首，被時人譽為“天下第一兵工廠”,是淮西不竭的利器之源。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彼時，十里棠溪十里城，延河兩岸，棠溪村、合伯莊和冶爐東、西二城雁翅排開，諸邑皆受冶爐東城節制，統稱冶爐城。整日裡，街巷間煙霧繚繞、爐火熊熊。

兩年前，也就是吳少陽暴卒，其子吳元濟自任淮西節度使那一年，冶爐城主韓五福愁腸百結，一病不起。一個棠梨花開的春日，韓五福自知大去之日不遠，遂將四個兒子韓凜、韓冽、韓砥、韓礪召回演武堂交代後事。

我家自春秋以來，就在這棠溪沿岸鑄劍，千錘百煉鑄造這些舐血之物，究竟是為了什麼？病懨懨的韓五福丟擲一個並不簡單的問題。

別問我，這題應該哥哥們來回答。老四韓礪應聲而和。此君迷戀杯中君子，取棠溪之水釀出“龍鳳醉”,常邀八位富家公子聚飲，號稱“酒中八仙”.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老大韓凜掣出腰中龍泉且吟且舞，收放吐納，瀟灑自如。韓五福微微頷首，以示嘉許。

老二呢？

韓冽衝父親躬身一拜。父親，各位兄弟，邲之戰後，楚莊王不砌京觀，止戈為武，我算胸無大志者，唯願化劍為犁，安居樂業。

二弟的意思，難不成咱們就棄了這營生？韓凜鄙夷地緊追一句。

大哥，冶爐城不過我傢俬產，豈能與天下相提並論？

哎！韓五福長嘆一聲，轉向老三韓砥，你呢？

我聽二哥的。韓砥自小便是韓冽跟屁蟲，最佩服二哥的儒氣雅量。

採石鍊鋼、鍛打劍坯、引水淬火、鏨刻圖紋、棠木製鞘，正是不厭其煩地千錘百煉、精工細雕，才成就了“陸斷牛馬、水擊鵠雁”的棠溪寶劍。金木水火土，鑄劍全程暗合五行之道，寓意仁義禮智信，福祿壽喜財。由此便知，征戰殺伐並非武器本意，止戰罷兵，與民休慼才是至理。

言及此，韓五福踱進耳室取出一黃綾包裹，遞與韓冽。兄弟們心裡明白，下一任冶爐城主就是老二了。？

凜兒，並非為父偏心。韓五福目光轉向韓凜。安史之亂以來，天下分崩，我家被淮西裹挾已歷三世。今上即位，以掃除藩鎮為己任，宰相裴度自任招討大元帥進駐郾城，直指盧龍、魏博、淄青。唐鄧節度使李愬已經到任，顯是為淮西而來，吳元濟冶遊無度不知勤勉，喪滅就在須臾。天下一統，百業興盛，才是鑄劍人的企盼啊。

韓五福喪事已畢，韓冽至蔡州領命，吳元濟將小妹吳玉兒嫁給他為夫人。

公元817年，唐憲宗元和十二年四月，李愬標下媯雅、田智榮發兵包圍冶爐城。二人悍匪出身，尤為狠辣。此一動作，自是為了讓吳元濟吃個定心丸，不要盲動。

正在韓冽與李愬使節往來，欲訂盟約之時，一場大水襲擊了冶爐城，三千工匠死傷大半，冶鐵之爐盡沒水底。原來，韓凜與吳元濟密約，二人聯手抵敵官兵，嗣後讓韓凜做冶爐城主。韓凜見韓冽與官兵眉來眼去，早已氣急敗壞，乘看護溪水之機，在棠溪源頭始祖山上築壩蓄水，乘夜半時分突然開閘，才有了此次水患。吳玉兒帶女兵與之廝鬥，中冷劍落於馬下。韓凜單騎欲遁河北，被韓砥一箭射穿咽喉。

韓冽抱起吳玉兒，淚落如雨。

官人，妾身原為監視韓家……

我知道。

家兄早晚不免，妾身唯痛惜冶爐城。願來世生於平民之家，與夫君耕織相守……

韓冽大放悲聲。

當年十月，李愬雪夜奇襲蔡州，生擒吳元濟，淮西鎮重回祖國懷抱。

山村之夜，道旁一鐵匠鋪內錘砧交響不絕，橐風鼓動之處，爐火此消彼長，撕裂了如墨的夜空。一中年漢子，取出一黃綾包裹，一層層開啟，內裡乃一線裝古籍，爐火映照出兩個篆體大字：非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