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滬第一軌

1、北京試車

小夢寶爬在紅木太師椅上，津津有味地吃著從東交民巷飯店買來的法國大餐。頭戴瓜皮小帽，身穿黑馬褂——這個從小男裝打扮的上海小女孩，跟著身居漕運督糧道的叔父來到天子腳下，第一印象，是這裡西餐做得比上海好，法國大餐、英國大餐、羅宋大餐……吃得她臉蛋像吹氣球般的鼓鼓囊囊，大人給她介紹老北京美食：烤鴨、炒肝、驢打滾、炸醬麵，她頭搖得像撥浪鼓，聽都不聽。

今天她沒有把桌上的西餐吃完，省下一塊牛排，一份濃湯，想送給蹲在對面衚衕旮旯乞討的黃毛男孩。他叫哈雷，沒有國籍，冬天混上輪船鍋爐房取暖進入這個陌生的國度，沿途乞討來到北京。夢寶昨天生平第一次看到黃頭髮藍眼睛的小男孩，會說幾句結結巴巴的中國話，伸手問路人討窩頭。北京窮人自己也吃不起窩頭，小哈雷餓急了就去偷狗食盆裡的骨頭，和著菜皮生吞硬嚼嚥下肚裡充飢，這讓小夢寶感到很好奇，她想交這個異國朋友，叫隨身的丫環把省下的食物端去送給他吃，再帶他進來跟自己說說話。

夢寶沒有等到小朋友到來，帶她進京的爺叔突然進來，把她抱起，說：“去看龍車，天龍下凡，今天試車。”不管她想不想看“龍車”，爺叔抱起她跨上一匹白馬，一轉眼工夫就出東直門，來到一片黃土曠野。

晨霾初散，坑坑窪窪的黃土古道上，新鋪著一百五十丈錚光鋥亮的鐵軌，鐵軌上臥著好幾節長方型車廂，領頭的是古怪駭人的“老龍頭”。鐵軌四周，有短襠單衫的貧民百姓，有不怕天熱馬褂坎肩的耆碩宿儒，有牽著駱駝的商賈行販，也有一身百褶裙繡花鞋搖著團扇掩臉遮羞的望族名婦。

時辰將到，兵弁開道，幾個番鬼蠻夷和頂翎袍褂的京城官員從候車房裡魚貫走出，走在最前面的是英國怡和洋行經理查理和總工程師糜利遜。查理一眼看到小夢寶，走上幾步抱起她，親熱地吻著她的臉腮：“認識我嗎？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小夢寶掙扎著不要一身騷氣的洋男人親吻，但她還是認出他：“查理老闆？”

“Yes，I？am？Charlie？Puth！”查理說：“我把英國最先進的蒸汽運輸技術介紹給你們大清朝，希望你能喜歡。”查理抱著小夢寶徑直登上火車頭。讓小夢寶吃驚得瞪大眼睛的不是車頭上令人眼花繚亂的機械手柄和鍋爐口吞吐的熊熊火舌，而是她看到了新交的小朋友哈雷。

哈雷亂髮豎起，穿著汙黑的背心和破爛不堪的短褲，正赤腳吭哧吭哧跟著司爐給鍋爐添煤。查理皺著眉說：“上帝！這就是你找的助手？”

夢寶挺身而出：“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們不許欺負他！”查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們不明白這個猶太流浪兒怎麼跟大清的官宦千金交上朋友了。

汽笛長鳴，車尾的機長揚起綠旗，車輪啟動前行。沒有被邀請上車的觀眾站立軼軌兩旁，眼看著列車以《封神榜》《西遊記》裡的騰雲駕霧之勢，先加速後減速，穩穩地停在鐵軌的另一側盡頭，一個個興奮得孩子似地喝彩鼓掌，而上車的頂翎袍褂卻驚魂未定，目瞪口呆，嚇出一身冷汗。

一匹赤兔馬疾馳而來，身著黃緞馬褂的京師步軍統領飛身下馬：“皇太后聖旨下！英國投資方和洋行經理查理接旨。”看查理走下機車走到統領面前，又喝道：“跪下！”查理一臉惘然，象徵性地欠了欠身。

統領不屑：“化外夷人，不懂禮教！”接著宣旨：“域外奇技淫巧，殊甚駭怪，擅自試車，迕違大清祖例，欽犯天朝風水，所建鐵軌火車，飭就地拆卸銷燬！欽此！”

小夢寶撲閃著黑睫毛：“他在說什麼？”司爐告訴她：“鐵軌火車要拆掉銷燬。”

2、上海築軌

上海十六鋪。

江灘上竹木器具、米豆雜糧、南北乾貨、布帛綿紗、洋酒罐頭、行李箱籠高低錯落，鱗次櫛比。黃浦江風急浪高，寶順、沙遜、旗昌等商行的遠洋輪船依次錨泊，駁船卸貨。烈日下短襠苦力踏步在磚石臺階上，肩挑背馱，汗流浹背，一步一叩，艱難前行。

船尾飄著英國旗的怡和商行貨運帆船在帆檣林立的江面穿行。小夢寶已經長大，陽光下眼波清澈，青春逼人。她依然男式便裝，戴一頂太陽帽，在甲板上倚靠船舷，怔怔地看著苦力辛苦勞作。查理站在船頭，用“千里眼”察看周圍動靜，“這五年，大不列顛每年從上海貿易中獲利1300萬英鎊，上海的重要性不亞於印度。”他身旁站著工程師糜利遜：“一年進出上海港的外國貨輪總計3400艘，總利潤價值6490萬兩白銀。”

夢寶吵著要查理手裡的“千里鏡”：“給我看看——”，水手哈雷過來給夢寶“千里鏡”。夢寶看著哈雷兩顴黧黑滿頭汗水：“我原來以為幹水手是最累的，現在才知道還有比你更加吃苦的。”

糜利遜說：“十六鋪航道擁擠，起卸貨物費工費時，吳淞口江面開闊，是最好的停泊港口。上海租界至吳淞口修築鐵路，貨運便可暢通無阻。”

夢寶問：“如果有火車，碼頭上的勞工就不用這麼吃苦了？那為什麼不造呢？”

查理搖頭：“北京試車的鐵軌拆了。前年清軍與太平軍對峙南京，我怡和洋行牽頭聯絡英、法、美在滬二十七家洋行，籲請欽差大臣江蘇巡撫李鴻章請準修申城至蘇州鐵路，助清軍戰場一臂之力，被一口回絕。”

糜利遜：“可是上海太需要火車了。”

查理說：“買地、移民、築路、鋪軌……都不是難事，”他指著夢寶，“天朝洋務大員如李鴻章都不點頭，她叔叔之輩的敢為人之先？”

夢寶說：“如果不修鐵路，先修一條跑馬的道路，不也比碼頭上苦力搬運強。”

糜利遜想了想對查理說：“這有道理。他不許修築鐵路，咱們就先修條馬路，然後鋪軌行車造成既成事實。中國話叫作——”

夢寶脫口而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查理點頭：“等有了鐵路通車既成事實，上海地方當局必不敢公然出面挑事，北京方面自然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查理問夢寶：“你幫叔叔打聽一下，上海道臺喜歡什麼？”

夢寶問：“你想行賄？”

查理反駁道：“小女孩說什麼呢？送禮，中國人講究人情世故，送禮算行賄嗎？”哈雷突然說道：“算！送禮和行賄是一碼事。”

糜利遜不高興了：“你走開，沒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