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是個極其可愛的人。李太白浪遊四海,向來目空天下:“仲尼(孔子)且不敬,況乃尋常人?”但當他在旅途中遇到了孟浩然,便種下宿醉般的敬意。李白說,孔夫子可以不敬,孟夫子卻不得不服:“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同樣忘不掉孟浩然的還有杜甫。沒有確切證據表明杜甫見過孟浩然,但人們堅信兩人曾把酒言歡,證據就是老杜在孟浩然去世後所寫的《解悶十二首》:
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鯿。
以“復憶”二字起筆,可見從前曾有某種交集,否則“憶”從何來?且這交集想來也絕非泛泛,否則“復”從何來?
最有意思的是 “漫釣槎(音同茬)頭縮頸鯿”。在這裡,杜甫把孟浩然的兩句詩作了簡單的連綴,糅成一句。這兩句詩分別是《峴潭作》中的“試垂竹竿釣,果得槎頭鯿”與《冬至後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中的“鳥泊隨陽雁,魚藏縮項鯿”。
杜甫合“槎頭鯿”“縮項鯿”二語為“槎頭縮頸鯿”,足見其對孟浩然作品的熟悉和認可。在杜甫心中,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而在追憶孟浩然時,卻單單拈出這兩句鯿魚詩來,可見這“槎頭縮頸鯿”的來頭肯定不簡單。
“縮頸”不難理解,鯿魚體型極具辨識度,中間寬,兩頭窄,肚大頸短,縮頭縮腦,憨態可掬。而“槎頭”二字,則是極言這縮頸鯿的鮮美可貴。《襄陽耆舊傳》載:“峴山下漢水中出鯿魚,味極肥美,常禁人採捕,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鯿。”漢水中的鯿魚實在太過美味,為防止吃貨們過度捕撈,當地人以樹枝等雜物設定障礙。久之,人們乾脆呼此地之鯿魚為“槎頭鯿”,也叫槎頭縮頸鯿。
峴山腳下、漢水之畔,盛產槎頭縮頸鯿的湖北襄陽就是孟浩然的家鄉。
孟家祖傳的園廬“澗南園”(以下簡稱為南園)就坐落在襄陽南郭外的江村之中。孟浩然自少年起就過著漁樵耕讀、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就像他在《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一詩中寫的那樣:
左右林野曠,不聞城市喧。
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
生於此等風水寶地,孟浩然斷然不會放過美味無比的槎頭縮頸鯿。孟浩然的詩傳下來的不多,提到槎頭縮頸鯿的卻有好幾首,比如《送王昌齡之嶺南》寫得極為真切:
洞庭去遠近,楓葉早驚秋。
峴首羊公愛,長沙賈誼愁。
土毛無縞紵,鄉味有槎頭。
已抱沈痼疾,更貽魑魅憂。
數年同筆硯,茲夕間衾裯。
意氣今何在,相思望鬥牛。
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秋天,摯友王昌齡被貶嶺南,途經襄陽,與孟浩然相見。此去是洞庭落木的蕭瑟時節,是羊公墮淚、賈誼深愁的江南楚地,襄陽的這次短聚,二人想必都是悲欣交集。
“土毛無縞紵(音同住),鄉味有槎頭”一聯,寄自豪之情於不經意之間:敝處雖無白絹、細麻衣服之類名貴土產,好在有一味槎頭縮頸鯿還算拿得出手。本以為肅殺的秋意已由濃轉淡,緊接著的“已抱沈痼疾,更貽魑魅憂”一聯,又道出了彼此皆為失意之人的無奈:於王昌齡而言,通往嶺南的貶謫之路免不了低徊感慨;於孟浩然而言,以不滿五十之年,竟不幸染上難以痊癒的“痼疾”,心境亦很難再有年少時的熱烈,不禁發出了“意氣今何在”的慨嘆。
一生眷戀山水田園的孟浩然,弱冠即歸隱鹿門山,但受家庭與時代風氣的影響,他也有過廟堂之志。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孟浩然在長安寫下了請權貴推薦他入仕的干謁詩標杆之作《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他身在京城而寫洞庭,其實只是為了引出最後那句“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清人紀昀贊其“不露幹乞之痕”。然而,孟浩然畢竟是一個讓李白都為之擊節的不羈之人,他很快就發現,官場絕非平生所願,於是在《京還贈張淮》中寫下:“拂衣何處去,高臥南山南。”
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王昌齡遇赦北上,再度路過襄陽,專程赴南園拜訪孟浩然。大概是受王昌齡如釋重負的心境所感染,加之自己身上的“痼疾”頗有行將痊癒之勢,孟浩然亦大感歡欣,聚會氣氛與兩年前那次秋風裡的低沉形成了強烈對照。這一年,王昌齡43歲,孟浩然49歲。但誰都沒有想到,這次相見竟是兩人的最後一面。
據唐人王士源《孟浩然集序》所記:“開元二十八年,王昌齡遊襄陽,時浩然疾疹發背,且愈。相得歡飲,浩然宴謔,食鮮疾動,終於冶城南園。”
原來孟浩然此前所言之“痼疾”正是背疽,又稱發背,乃一種棘手的毒瘡。按照古人的說法,患背疽者,最忌食用魚蝦之類的“發物”。然而孟浩然不是一個願意受到束縛的人。更何況,與平生知己歡聚於峴山腳下、漢水之畔的南園,豈能少了那尾鮮美絕倫、名動天下的槎頭縮頸鯿?
孟浩然死後,杜甫憶及斯人,一句“漫釣槎頭縮頸鯿”,隨手拈來故人詩句,真有銘心刻骨、恍如隔世之感。多年之後,蘇東坡遊楚地,食槎頭縮頸鯿時,也寫了一首《鯿魚》:
杜老當年意,臨流憶孟生。
吾今又悲子,輟筋涕縱橫。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中的句子:“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人生苦短,不如登山復臨水,且樂盤中槎頭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