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一個啟蒙者的突破與矛盾

[ 歷史故事 ]

近代有句話很出名,  “晚清風流出侯官”。地處東南一隅的福建侯官縣,在近代湧現出了不少知名人物,如林則徐、沈葆楨、薩鎮冰、林覺民等,其中也包括嚴復。

1879年,嚴復從英國學成歸國,正趕上直隸總督李鴻章在天津建立另一所海軍學校——北洋水師學堂,他便被調去北洋水師學堂擔任總教習(教務長),長達20年。

本來海軍是嚴復的專業,而他融通中西學術,正好可施展抱負,但在該學堂任職期間,嚴復深感“公事一切,仍是有人掣肘,不得自在施行”。他這個總教習不過是徒有虛名,根本沒有實權。

更不如人意的是,嚴復與上司李鴻章有明顯的分歧。

官場黑暗,世態炎涼,嚴復黯然神傷。年近不惑的他只好去參加科考,想靠博取功名,改變自己人微言輕的現狀。然而,  這位格林威治的高才生顯然與八股文無緣,考了多次都名落孫山。直到宣統年間,朝廷才給成名後的嚴復賜進士出身,象徵性地結束了他的尷尬。

正當嚴復感到鬱悶時,甲午戰爭成為擊垮他幻想的最後一記重拳。洋務派訓練多年的北洋水師,在此戰中全軍覆沒。甲午戰爭後,知識分子尋求新的救國之路,嚴復常年積累的思想終於爆發。

甲午戰爭後,直到1898年維新運動失敗,嚴復最主要的工作是創辦《國聞報》,與南方梁啟超主編的《時務報》唱和,為維新變法宣傳造勢,主張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改造中國。

《國聞報》不僅模仿《泰晤士報》,彙編各國新聞。在赫胥黎《天演論》的譯本中,嚴復根據自己對原文的理解,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一句總結達爾文主義,闡明自然、社會、國家的演化規律,為閉關自守的封建士大夫與彷徨的國人敲響警鐘。這句話成為當時最響亮的口號,鼓舞著面臨亡國滅種危機的中國人奮起抗爭。

翻譯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法意》)時,嚴復想起當年與郭嵩燾遊歷歐洲,曾參加過法庭審判,感受法治社會的先進性,得出結論: “英國與諸歐之所以富強,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並由此認定,只有合理的法律制度,才是保障社會秩序和國家強大的基礎。書中的三權分立學說,也深刻影響了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者。

嚴復在譯書時擅長使用古雅文體,一方面也是為了招徠那些在封建迷夢中酣睡計程車大夫,猶如在難以下嚥的苦藥上塗了一層糖衣,使得那些對西洋文化有所反感的人也能讀下去。一時間,康德、盧梭、孟德斯鳩、斯賓塞、達爾文等西方名人進入中國知識分子的視野,民權、平等、自由、進化論等新詞,成了愛國志士的口頭禪。

在官場沉寂20年的嚴復,至此成為中國首屈一指的政論家與翻譯家,也奠定了他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

在此期間,嚴復提出了他的“三民主義”——開民智、興民德、鼓民力。他將翻譯工作的標準總結為著名的三條原則——“信達雅”。可以說,嚴復的譯著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戊戌變法後,嚴復雖未遭到捕殺,但被打入“另冊”,官場是混不下去了。1900年,庚子國難,京津一帶大亂,嚴復為求自保而南下,離開了他任職長達20年的北洋水師學堂。

儘管此後幾年,他在學部、幣制局、海軍部等新開的部門四處兼職,參與了清末立憲運動,但他也知道,朝廷所謂的  “預備立憲”,不過是一張空頭支票,並依舊厭惡與官員們的禮節往來。

1905年,孫中山與嚴復有過一次會面。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曾撰文承認,革命志士也受到嚴氏“物競天擇之理”的影響。孫中山與嚴復見面,自然要聊起關於中國前途的問題。

然而,此時的嚴復傾向於“教育救國論”,重視思想啟蒙,而孫中山注重政治革命。於是,孫中山對嚴復說,等到河水清澈,人的壽命有幾何?您是思想家,我是實幹派。

辛亥之後的嚴復,成了很多人眼中的矛盾體。他名列“籌安會六君子”之一,似乎從引領時代潮流的啟蒙學者轉變為守舊派,一度被盛傳為帝制“禍首”,遭到國人詬病。嚴復本人對這段經歷也諱莫如深。

從嚴復的著作可知,他晚年依然堅持“主權在民”等西方思想,之所以趨於保守,陷入新法與舊制的矛盾心態,可能與他再次遊歷歐洲諸國有關。

辛亥革命前幾年,嚴復出國遊歷,時隔30年重返歐洲。但這一次,嚴復發現,自己魂牽夢繞的“伊甸園”並非想象中那麼美好,當時歐洲工潮此起彼伏,列強鉤心鬥角。

1914年,一戰爆發後,嚴復身在中國,密切關注歐洲戰事,甚至瞭解1917年發生在俄國的革命。 嚴復一針見血地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西方列強“尚武愛國,各奮其私”的後果。他不得不重新評估西方國家的示範作用,認識中國傳統文化在未來世界的價值。這在很多人看來是復古守舊,但也有學者指出,其實不過是他“謀求溝通中西文化的再一次努力”。

晚年的嚴復並沒有成為歷史的旁觀者,他堅守“教育救國論”,憑一己之力保住了北大。1912年5月4日,嚴復被任命為北京大學(原京師大學堂)第一任校長。

民國初年,百廢待興。財政部連工資都湊不齊。嚴復大為憤慨,向袁世凱和教育部據理力爭,確保北大教職員工薪水全額髮放,並利用個人關係向外國銀行貸款七萬元,作為北大的辦學經費。

嚴復在北京大學的任期雖然只有5個月,但對這座學府的存續功不可沒。儘管他晚年在政治上趨於保守,但這位維新派人物,並沒有主張無條件地承繼傳統文化。

後來,陳獨秀領銜的新文化運動興起,傳播西方的民主、科學,對守舊派發起衝擊。嚴復對此的態度是“聽之任之”。更別說,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魯迅等人,年少時都受過嚴復的影響,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們也是在繼承嚴復的未竟事業。

嚴復就是這樣一位矛盾的人物,他是思想啟蒙者,也是傳統士大夫,他率先將達爾文主義、自由主義、資本主義、邏輯學等西方思想引進中國,後期卻被當成了守舊派,還沉迷於占卜八卦之學。

他批判八股文,自己四度參加科舉,不幸都沒考上。他批評鴉片貿易,自己在北洋水師學堂當差時,為了解悶,卻染上煙癮。他大力提倡女子教育,自己卻實踐多妻制,反對婚姻自由。一戰結束後,嚴復離開京津,回到家鄉養病,就此告別政治生涯。1921年10月,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嚴復離開了這個動盪不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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