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日本留學時,最終放棄了學醫。在去日本之前,他認為“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回國之後,他則認為即使是西醫也無用了,重要的是“改變他們(國人)的精神”。
就是在這一年,美國醫生胡美在長沙創辦了湖南省第一所西醫醫院雅禮醫院。儘管在此之前,已經有不少西方傳教士在中國傳教時,也會用西醫創造“奇蹟”來感化信眾,但是,在胡美身上,才真正體現出西醫與中醫的系統性衝突。
第一個病人
1906年的長沙,依然是中醫的天下。找外國醫生看病,在當地一度被認為是“犯忌”。一位女士看到醫生的白大褂,大驚失色,以為醫生是在為自己送終。
來雅禮醫院就醫的,大多是試過各種中醫藥方無效的病人,或者是收入較低的民眾。雅禮醫院的掛號費是五十文,而名中醫看病,則要幾元到幾十元不等。
診所開張的第一天早晨,好奇而疑惑的人群圍在門口,看誰會第一個問診。最後一個看起來有些害羞的男人好像克服了猶豫,走向守夜夫(同時負責診所掛號工作)。
“多少錢?”他羞澀地問道,“我想掛號!”
“每人五十文!不能再低了!”五十文等於美國的兩分,“你先領取號籤,再看病,先來先看!”
“四十文,”病人大聲說道,“開張的時候應該有折扣。”
但是,守夜夫仍很強硬:“每人五十文,不能再低了!想想你到長沙有名的中醫處看病的價錢,你就知道這有多便宜。”
和如今逛街邊小店一樣,當時的長沙,人們逛店鋪就是這樣討價還價的。當時的中醫並沒有“掛號”這個環節,通常情況下,病人都是把醫生請回家診斷。
“掛號”是一種新的達成協議的方式,它要處理的問題是,醫院要接待的病人非常多,而每個病人透過掛號,不但獲得一個平等的看病機會,同時也排出了先後順序。這種新的契約,也是現代醫學的一部分。
第一臺手術
診所開業時,整個湖南省都還沒開辦主要的外科手術,中國朋友建議胡美一定要慎重,循序漸進。此前,有傳教士醫生為病人做手術,必須在室外開闊地帶,方便大家觀看,這種觀看其實就是監督,因為常有傳言,外國人是來“偷器官”的。這樣的警告當然是出於好心,胡美決定延後開展手術業務。
但是,第一位外科病人提前到來,是一位大腿中彈的黃姓土匪,是地方長官正在大力搜尋的歹徒。腿上的傷勢,使他很容易暴露。幸運的是,一位愛爾蘭外科醫生剛好到達這裡,他正在趕往南方某省的途中,胡美請他來參加手術。
他們找到一塊棄用的門板放在一些包裝盒上,算是臨時的手術檯。麻醉用的是氯仿。手術非常順利,胡美取出了一枚舊式子彈。接下來的幾周,著迷的人們聚集在守夜夫四周,觀看那顆被手術取出來的子彈。
受傷的土匪成為好奇人群的中心,人們讓他描述所發生的一切。“醫生把我抬上一張桌子,將滴有好聞的藥水的布捂住我的鼻子,很快我就睡著了。醫生開刀把子彈從我的大腿裡取出來,我居然沒有任何疼痛感!”
土匪在出院後的兩週內,每天都來診所檢查傷口,他怕官兵追捕和檢查他。如果他們在他的大腿上發現傷疤,就會懷疑是子彈造成的傷口。最終,他痊癒了,沒有留下很明顯的傷疤。
沒過多久,長沙出現針對外國人的騷亂,這個土匪是隊伍中的一員,他阻止了同夥對雅禮醫院發動的襲擊。這是中國最傳統的報恩故事,也顯示了西醫進入中國必須依賴的路徑:透過難以置信的奇蹟,來取得人們的信任,同時也傳遞了現代醫學的威力。
最直接的教練
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雅禮醫院的影響力仍越來越大。
當時,官員和當地有勢力的鄉紳,都是把中醫請回家看病。有一次,長沙的財政主管梁先生病倒了,派轎子來請胡美,當胡美抵達時,他發現長沙最好的中醫王老先生也在。
在長沙,這是第一次把最有名的中醫和西醫請到同一個病人家裡,在中國歷史上,這也是十分罕見的事件:中西醫同臺競技,現代性十足。
《道一風同》詳細記錄了這一歷史性場面,在今天中西醫爭吵不休而西醫似乎明顯佔優勢的情況下,這最初的PK看起來是如此充滿懸念。
胡美先鞠躬要求王先生先給病人檢查。王先生坐在病人床左邊的椅子上,面對著他凝視了很久之後,才開始檢查他的頭部:臉部和脖子有腫塊,脖子上有靜脈震動。他俯下身,傾聽各種可能的聲音:不規則的呼吸,低沉的呻吟。
此後他開始問問題。病人病了多久?這是第一次發病還是反覆發作?他受過溼還是受過涼?在病前有沒有家庭矛盾?
又問了幾個問題,王先生走到床邊。“他精確而嚴肅地移動著。僕人們把一堆書(約有三英尺高)放到他手邊;他把病人的左手腕輕輕地放在書上,長時間仔細聆聽脈搏的聲音。接著,將右手腕放在書上,一樣仔細聆聽脈搏的聲音。他還仔細觀察了病人的口腔、舌頭和眼睛。”
輪到胡美了。他按照西醫的檢查方式給昏迷的病人檢查,感覺脈搏,檢查瞳孔、舌頭、反射,使用聽診器和溫度計。他甚至把病人的袖子挽起,測量血壓,高得可怕。接著,胡美在椅子上坐下,請王先生先出示診斷。
王先生的回答很長,講述了有關昏迷的各種可能性。最後他說:“你看到我仔細檢查了左手腕和右手腕各三個脈搏點位。外國醫生,如果你親自感覺一下左邊脈搏,你會發現最左邊的脈搏,最靠近肘關節的那個,幾乎消失了;最靠近手指的脈搏,幾乎感受不到。我確信病人得了嚴重的腎病,還有相當嚴重的心臟病。我請求你再檢查一遍,說說你是否同意我的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