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季春,孔子游歷歸來在其鄉居的榻上,一襲鄉服在身,正襟危坐。但他的臉色疲倦,霜白的鬍鬚顫抖,頸上的面板鬆弛,一路風塵已經吹皺了這個七旬老人的生命。不過他的目光依舊慈和,動作依舊規矩,只是難掩一抹失意。跪坐在孔子周圍的冉有、子貢、曾參、宰我、子游、子夏也發現老師老了,他們緘口不語。孔子掃視弟子一番後,輕聲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弟子們彼此悄悄傳遞一個眼神後,恭敬地起身退出,將房門輕輕掩上。
孔子望著弟子們的背影,沉吟:“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孔子想到他們的未來,驀地顏回的面容掠過腦際。顏回是他寄予了厚望的弟子,卻不幸早歿,他捶胸頓足道:“天喪予,天喪予!”生命老去,孔子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遊歷了,哪知這次遊歷不僅沒有收到效果,反而讓精神和肉體飽受折磨,他喃喃道:“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他彷彿為自己蓋棺定論了。
簡單用過晚飯,孔子便拄杖走到庭園之中。春夜清涼,淡淡的愁緒在孔子周圍佈下一層光陰的痕跡。他禁不住感嘆:“我曾把周公遺下的道德思想,用仁愛的精神去闡發光大,希望濟世教民,難道這一偉業就要黯然謝幕了?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孔子的鄉服在風中瑟瑟抖動。
孔子透過中庸的門徑,審視個人恭寬信敏惠諸方面的得與失、榮與辱、成與敗,以不怨天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天乎的自覺涵養,抒發藏於內心的憂鬱情懷,在那些清風滿月、寂靜無聲的夜晚,孤獨的孔子聆聽著天籟傾訴,置自己於亙古的原野上。
孔子有著不愉快的童年。他的記憶裡至今流淌著魯東故鄉的小溪,烙印著煙雨迷濛的村道,還有低矮的房舍以及望不到頭的田畦。陽光普照原野的時候,盛開的薔薇中翩飛著蝴蝶,他嬉戲其間。有時他會停下腳步四顧,以為死去的父親就葬在不遠處的某個角落,他在心中默默地向父親祭拜。雖然父親在他意識中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但是祭拜成為他尋求心安的一種儀式。
十五歲的孔子立下誓言:志於學。一顆不安分的心讓他離開魯東故土,開始漂泊,那是一條探險之路。正值春秋亂世,周室式微,禮崩樂壞。孔子身歷其中頓生懷古幽情,他面向蒼天疾呼“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希望能像周公那樣,捨棄上古先民素樸的天地主宰世運觀,轉向人文觀,這是孔子的抱負。時代將孔子推到歷史舞臺的前沿,他臨危受命,秉承周公禮樂的思想,繼承禮樂興邦的價值,一路披荊斬棘,傷痕累累也不改初衷。他對懷疑他詬病他的人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當時有許多人遠離躲避他,這反而激發了孔子匡扶正義、弘德揚道的雄心。孔子決心衝破苦悶的樊籠,為自己的人生尋找一個支點,這個支點便是:學。孔子認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他在魯國都邑的書館中,透過典籍文獻探尋三代以來的禮制遺規,對書傳篇次、事類秩序重新加以編制,那是一件煩瑣的工作,案頭簡冊積成小山,常常要秉燭披閱,孔子卻樂此不疲。他已明白自己工作的意義,與聖者完成一次對話。他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他認為的富貴是能盡人之道、能盡人之德、能盡人之性。他對照周公制禮作樂的道德思想產生新的認識和理解,就是這個時候,孔子奠定了自己為學的基礎和政治的方向。
然而隨著對典籍文獻的深入探尋,孔子的內心也開始糾結。他時常遙望天空,期待從雲端走出一位先哲為自己指點迷津,但是沒有。他在冊訂《詩》的時候,讀到“誰將西歸,懷之好音”“愾我寤嘆,念彼周京”“四國有王,郇伯勞之”,傷感之情油然而生,周王室霸業不振的蕭條,為孔子渴望“從周”的誓約設立了障礙,但三百又五篇詩歌卻像火種一樣點燃他內心的激情,他顫抖的雙手撫著竹簡逐字閱覽,那裡面有素樸的鄉情、純真的愛、沉重的恨、離別的相思、團聚的喜慶,那裡面還有山川水澤、日月光耀、草木繁盛、牛羊肥壯……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固執於自己的信念對《詩》釐定篇什次序,創制了風雅頌之四始,成就了他日後教育生涯的第一書。他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他又說:“不學《詩》,無以言。”這不禁讓人看到了孔子的勇氣和力量,他不求一己內心之所安,而是敞開胸懷交通古今,接納新氣象,煥發新朝氣。
慘白的月光從虛掩的門縫透進,直逼臥在榻上的孔子的臉。孔子摸摸自己衰弱的脈搏,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孔子歷數曾走過的國家,魯、衛、曹、宋、鄭、陳、蔡、吳,比較完整地看清了時代興替中孕育出的各色人等真面目,孔子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坦蕩襟懷和人格力量,較量於充滿亂象的時代,博弈於邦道無常的天地,在為政、為人、為學、為道諸多方面展示了智者的神采,他用“九思”之說把人的精神趨向、價值趨向、道德趨向構築成一個緊密和諧又不可分割的整體,“九思”即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榮、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得思義,認為只有在此前提下方能做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孔子還投入很多精力完成了承上啟下、承前啟後的史書《春秋》的寫作。
那是一個寂寥春日,弟子子路歿後七日,孔子也在寂寞之中合上雙眼,結束了最後的孤獨,享年73歲。回顧孔子的一生,憂鬱塑造了他的孤獨,而孤獨釋放出了只屬於他的智慧和堅毅。孔子的一生之於後世,其教化意義大於學術意義。他雖受挫於當世,卻千古於萬世,至今,他的言行仍是中國人乃至全人類存身立世的精神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