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這陣子,院子裡的月季又添好些花骨朵,有點朵朵壓枝低的意思了。從春末至今,每逢花開,如交新友,日子不曾寂寞。一夜秋雨後,花朵溼重,弱枝欲墜,方才忍心一剪。“種花一年,看花十日”,因為珍惜而不忍折花的心思,924年前的蘇子由,其實也和今天的我一樣。
公元1097年的秋天,蘇轍已經在雷州貶所安頓下來,寓居城南一所茅草屋。寓所後園種有月季,不知被何人砍去,經幾番秋雨滋潤,竟又發了新芽。蘇轍心生感慨,於是拉著兒子蘇遠(又名遜),一起寫了首詩——《所寓堂後月季再生與遠同賦》:
客背有芳藂,開花不遺月。
何人縱尋斧,害意肯留卉。
偶乘秋雨滋,冒土見微茁。
猗猗抽條穎,頗欲傲寒冽。
勢窮雖雲病,根大未容拔。
我行天涯遠,幸此城南苃。
小堂劣容臥,幽閣粗可躡。
中無一尋空,外有四鄰市。
窺牆數柚實,隔屋看椰葉。
蔥蒨獨茲苗,愍愍待其活。
及春見開敷,三嗅何忍折。
在這首詩裡,蘇轍寫到了他在雷州的寓所,室內僅能容人坐臥,室外又臨街吵嚷,周圍種有柚子樹、椰子樹、月季花等草木。即便是這樣的房屋,他也已經覺得滿足——“我行天涯遠,幸此城南茇”.
據說名臣寇準被貶雷州,有人因為容留他而遭到奸相丁謂的謀害,從此當地人就再也不敢接納遷謫之客。蘇轍被貶雷州,四處找不到房子,幸有知州張逢出面,前太廟齋郎吳國鑑仗義不顧利害,特意造了一處房子租給他。蘇轍也專門寫過在雷州的住處,“十口南遷粗有歸,一軒臨路閱賓士”(《寓居二首·東亭》)。
正是在這樣的境遇下,一株月季花的死而復生才深深觸動了蘇轍的心緒。月季花扦插即活,別名“月月紅”更是自帶一股生生不息的元氣。被砍掉的月季,只要根還在,萌發新芽實屬尋常,但看在有心人眼裡,就別有意味。
蘇轍從月季花上感受到堅忍的力量,這力量同時也自他內心迸發。他在絕境中充滿希望,一如這月季“猗猗抽條穎,頗欲傲寒冽”.月季是他無需開口的良友,它只管生長,就是他最好的安慰。他已經迫不及待設想,當春來花開,定當細嗅花香流連不去,卻捨不得折下任何一朵。這不僅是對一朵月季花的愛惜,更是對一種超越了困境的生命的珍重。
蘇轍把這首詩寄給被貶儋州的兄長蘇軾。蘇軾回贈了一首《次韻子由月季再生》:
幽芳本長春,暫瘁如蝕月。
且當付造物,未易料枯枿。
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筍茁。
乘時出婉娩,為我暖慄冽。
先生早貴重,廟論推英拔。
而今城東瓜,不記召南茇。
陋居有遠寄,小圃無闊躡。
還為久處計,坐待行年匝。
臘果綴梅枝,春杯浮竹葉。
誰言一萌動,已覺萬木活。
聊將玉蕊新,插向綸巾折。
蘇軾流露大哥本色,弟弟感慨“勢窮雖雲病,根大未容拔”,他回以“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筍茁”的贊同,困境中的理解是最有力的扶持。他又順勢殷殷囑咐,“還為久處計,坐待行年匝”,換成裡爾克的詩,就是“挺住,意味著一切。”
蘇軾詼諧樂觀的天性也在這首詩裡表露。寫下“蔥蒨獨茲苗,愍愍待其活”的弟弟,當然是積極樂觀的,但未免過於嚴肅,乃至有些緊張與焦灼。蘇軾回以“誰言一萌動,已覺萬木活”,他已然感覺萬木都逢春了,心裡裝滿一整個春天,哪裡還會有什麼擔憂呢?他還說,放鬆些,喝上一杯竹葉酒,再簪一朵月季花。弟弟明明說“三嗅不忍折”,哥哥偏要“插向綸巾折”.這就有趣了,是親兄弟“掐架”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