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號演變中的歷史密碼

[ 歷史故事 ]

“夏商與西周,東周分兩段。春秋和戰國,一統秦兩漢。三分魏蜀吳,二晉前後沿。南北朝並立,隋唐五代傳。宋元明清後,皇朝至此完。”

這首《中國歷史朝代歌》,大概是一代人對中國歷史朝代最樸素的記憶。縱觀中國歷史各朝代的國號,春秋時候的強國如晉、齊、秦、宋、楚、魯、吳、越,戰國的強國如齊、楚、燕、韓、趙、魏、秦,這些國號以後會一再在中國歷史上出現。

三國時代的魏、吳,南朝的宋、齊、梁、陳,北朝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五代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十六國時期的前秦、前燕、後趙、成漢等許多國家,乃至於我們通常認為是大一統朝代的晉、隋、唐、宋,這些國號,一眼望去,大都是春秋戰國時代國號的翻版。

而自宋以後,封建王朝最後三個大一統朝代,大元、大明、大清,這三個國號,則別開生面,清新脫俗,不大容易在歷史上找到淵源。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國號的演變中蘊藏著怎樣的歷史密碼?究竟應該怎麼看待國號?要解答這些問題,我們不妨把眼光放遠一點。

那些隨心所欲的國號起源

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率諸侯聯軍在牧野和商朝軍隊展開決戰,商朝滅亡,周朝建立。之前,周弱而商強,戰爭打得相當艱苦,據《封神演義》講,還有很多神仙參戰。所以周朝建立之後,第一件大事就是分封諸侯。這件事的歷史意義之所以重大,在於它第一次在法統上承認並確定了各諸侯國的國號。在此之前,像“齊”“魯”“燕”“宋”這些名號,也不是沒有,但起源十分隨心隨性。以圖騰為名,以姓氏為名,以部族為名,以居地為名,什麼樣的都有,而且往往互相摻雜。

周朝自己這個“周”字就是很好的例子。“周”字在甲骨文中的形狀,是種滿莊稼的農田。周部族的始祖后稷,本身就是農耕之神。但這一部族正式以“周”為名,還要等到周文王的祖父周太王(古公亶父)率領部族移居到岐山以南的周原為止。周原顧名思義,是很好的平原。在他們遷移到周原,“定國號為周,粗皆國家雛形”以後,他們也可能再移居到別的地方,起別的名字。但既然一躍打敗了商朝,成為天下諸侯的共主,這個“周”字從此就有了合法性和權威性。從此以後,不管周朝的重心幾度變化,都城從鎬京遷到洛邑,這個“周”字就此屹然不動。

而被周朝滅掉的商朝,國號比較公認的來歷是圖騰。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字在甲骨文裡的影象就是一隻鳥。這個部族因此以之自命,稱自己為商人,他們受封的土地稱為商地。

周的始祖后稷和商的始祖契,都是身份顯赫的大貴族。相形之下,楚的來歷要草率得多。楚,又稱荊楚,本意是荊條。據《清華簡》,楚國祖先的生母難產而死,以荊條捆縛下葬,國號“楚”字由此而來。

總而言之,很亂。

歷史傳承的複雜綜合體

周朝分封諸侯,在長達八百年的時間裡,天下皆以周為共主,這就是秩序。即使我們知道周王在後期也就是吉祥物,但有吉祥物的秩序,也好過沒秩序。

但諸侯制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效果,就是在傳承數百年以後,諸如齊、魯、秦、晉等各大諸侯國已經各自成為足夠大的獨立個體。它們擁有明確的地理疆域,有足夠的內部認同和向心力,國民也形成區別於別國的獨特特徵。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所說,“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於眾鬥……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關中)地小人眾,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西楚)其俗剽輕,易發怒……南楚好辭,巧說少信”,雖然是不折不扣的地圖炮,但如果翻譯成山東人厚道有文化、四川人講安逸、徐州人脾氣大、兩湖人狡猾會做買賣,即使到今天,也未必不能忽悠到擁躉。

到這個時候,這些諸侯國的國號就已經不是簡單的一個字,而是包含著地域、人文、歷史傳承的複雜綜合體。即使這個字具體代表的部族已被取代,國家已被消滅,這個字的意義仍然在,並且將一直傳承下去。春秋戰國以後,這些字被新興的國家和朝代一次又一次沿用,根源正在這裡。這種傳承,甚至直到今天。今天的山西省簡稱“晉”,山東省簡稱“魯”,而“燕趙子弟”“齊魯大地”“惟楚有才”等一系列的詞語,至今仍時常見到。

所以當秦完成統一,建立帝國,國號定為“秦”是順理成章的事。

不按套路的都活不久

當然有一些人,例如劉邦,不管怎麼夠,他也夠不著這些動輒傳承數百年的高貴的國號,他只能靠自己的雙手一點點打出基業。拿下沛縣,自立為沛公。打下巴、蜀、漢中,被封為漢王。劉邦稱帝以後,他的王朝叫作漢朝,即由此而來。劉邦這個“漢”則是偶然事件。當時他要被封為別的什麼王,國號也就跟著跑了。

好在漢朝雖然沒什麼歷史淵源,但足夠強大和長久。放眼中國歷史,漢朝也是最強大最有凝聚力的朝代之一,以至於今天我們的漢族,用的也還是這個“漢”字。

劉邦即位之初,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的潛在影響尚在。除了項羽家族是楚國貴族,張良是韓國貴族,魏豹、魏咎弟兄是魏國貴族,田憺、田橫兄弟是齊國貴族。但西漢王朝綿延兩百餘年,到了西漢末年,各諸侯國的影響已微乎其微。這個時候,遊戲規則再次變化。以後的王朝國號由來,大致有兩個渠道:第一是繼承;第二是源於封邑和爵位。

但還有第三,第三就是不按套路。比方王莽的新朝。所謂“革漢而立新、廢劉而興王”,話可以這麼說,問題是立新是不是就要代表國號叫作“新”。魏之代漢,晉之代魏,都有一個相當漫長的建立合法性的階段,在此之前,透過先稱公再稱王的步驟,都已經培養足夠親信,打擊足夠異己,易言之,已經屬於天下人都知道怎麼回事了。直到失敗,王莽也沒想清楚,他之前執政的合法性恰恰是剽竊自被他取代的漢朝,而取代漢朝之後巨大的反震,不是他這個倉促而成的“新”朝頂得住的。

兩晉南北朝時期,王朝禪代,國號變遷,如過江之鯽,但大體上仍然延續我們所說的兩條規則。劉裕祖籍彭城,春秋時屬於宋國,晉室封其為宋王,他建立的王朝即為宋。蕭道成是劉宋王朝的齊王,蕭衍是南齊的梁王,陳霸先是南梁的陳王。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隋唐。隋文帝楊堅的父親楊忠是北魏的隨國公,因為“隨”字不大吉利,於是改為隋。而唐高祖李淵的祖父李虎是西魏的唐國公。

然後,規則再次改變。

一個更不講理的階段

一般認為,中國的貴族門閥政治,始於兩漢,興於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始衰,在唐末基本消失。這個趨勢反映在國號上,就是唐朝,祖上也能扯到漢朝宗室。唐以後的王朝,則多以武力強行攻取。之前所注重的傳承,傳承所衍生的繁文縟節,已被實力所取代。南北朝雖亂,前後還有160多年。而五代五個朝代紛紜輪轉,總共不到60年。

這麼短的時間裡,國號所蘊含的合法性可想而知。《讓子彈飛》裡有句臺詞,搬到這兒很合適:“反正我就想當皇帝,什麼國號,我無所謂。”

到了這,從春秋戰國以降,這些國號中蘊含的法理和正統性就已經微乎其微。還知道往上捯一捯,沿用一些傳統字眼,五代的皇帝們已經不錯了。畢竟同時期,遼國已經出現了。遼國的國號從契丹到遼變了若干次,說法也種種不一,有說契丹乃鑌鐵之意,有說乃部族之號,有說遼乃遼水之意,有說乃遼遠之意。總而言之,人家高興自成一派,不往春秋戰國尋根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人家是少數民族,說實話,找也找不著。

宋朝號稱歷代帝王武功第一。他這個“宋”字,源於曾任歸德軍節度使,治所宋州。這也是最後一個以封邑為國號的王朝。雖然已經很勉強,但至少知道從何而來。因為國號即將進入一個更不講理的階段。既然我們可以隨便叫,那我們就真隨便叫了。

元朝的國號是大元。取自《易經》“大哉乾元”。這名字雖然不按套路,然而出自經典,畢竟煌煌正大,一般情況還真不好克它。元末義軍首領徐壽輝別出蹊徑,把自己的國號定為“天完”,兩個字各壓大元一頭,思路十分清奇。

明朝國號大清。這兩個國號和大元加起來,又引發出一個關鍵問題。因為按慣例,我們把這三個朝代分別稱為元、明和清,而現在有一種說法是,大元、大明和大清才是它們的正式國號,“大”字不能省。由此引發的討論還很激烈。

說到底,任何一個王朝想要長久,還是要解決為什麼人建立、為什麼人服務的問題。這個問題能夠解決,則國號叫什麼,並不重要;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則國號再吉祥,也遲早會出問題。

晚清有位大臣徐桐,是著名的保守派。其時西學東漸,開風氣之新。但這位打死不信世界上會有叫“西班牙”“葡萄牙”的國家。所謂“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國,史所未聞,籍所未載,荒誕不經,無過於此”,而同時他又對“美利堅”“德意志”等國名嗤之以鼻,認為美化了洋人。

徐桐死於1900年,千年變局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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