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

[ 現代故事 ]

“就父子兩個人,兩間破房子,分什麼家!”立德叔鐵青著臉。自強跪在父親面前,一副不答應就不起來的架勢。室內的空氣令人窒息,我低著頭,後悔建議自強跟他的父親分家,不敢幫腔。

“以後別後悔。”僵持半天,立德叔鬆了口。在我們幾個村幹部的見證下,八十歲的立德叔跟五十歲的兒子分了家。立德叔住東廂房,自強住西廂房,共用的廚房裡多了一個新灶臺。

“分了家,下半生就有保障了。”自強看著我,眼裡滿是感激。

一天,我看到立德叔端著碗,坐在門坪的矮凳上,背向太陽吃飯,一隻瘦瘦的黃狗趴在他的腳邊。他站起來夾菜,影子被拉得又細又長,碗裡的飯,人一口、狗一口、影子一口。我的內心掠過一絲淒涼,懊悔替自強出主意。

立德叔中年時是個走村串戶的貨郎,自強經常逃學,沒少挨立德叔的打,但還是小學未畢業就輟學了。立德叔哀嘆,他家沒有讀書期的自強看著自己的鞋出神。有時候,買的鞋是生膠,燒紅的火鉗補不了,立德叔就用針線縫,補一處,手指被針刺出幾個窟窿。立德叔伸出鮮紅的手指給我看,微笑著說,為了省點兒錢,就要多出幾滴血。我到立德叔家,見到最多的是清可見底的粥和一碗從年頭端到年尾的鹹菜。聽說,立德叔的老婆在自強五歲時跟別人跑了。立德叔疼我,卻不疼自強。因為自強逃學,還偷他的錢。立德叔每次回到家,便關起門算貨款。自強從門縫裡看著那一沓沓整齊的人民幣,直流口水。立德叔的錢只進不出,自強說,燒香都求不到他爸的錢。後來,同學們背起書包上學,自強背起行囊,加入打工一族。在外闖蕩了幾十年,自強錢沒有掙到,身後也沒跟著一個女人,上了村裡的光棍兒榜。

感覺肩上的挑子越來越重,立德叔拿著一杆秤、一個蛇皮袋,改行收鴨毛。哪家鴨毛曬乾了,他就會準時出現。在立德叔的眼中,鴨毛就是錢。他到哪家收鴨毛保證收得一根毛不剩。一次,就在立德叔即將把鴨毛全部裝進袋裡時,一陣風吹過,捲走了幾根。立德叔拔腿就追,幾番纏鬥,總算把它們“逮”了回來。風想從他的手中搶錢,打錯了算盤。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不鹹不淡地過去。哪想到,老了,自強鬧著要分家,立德叔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直到村民們圍著村委議論低保名單,立德叔才明白過來。

“自強,你這兔崽子,給我起來。”日上三竿,自強還在被窩裡,被立德叔拽起來。

“手腳健全,吃什麼低保?”立德叔盯著赤膊的自強,看著眼前亂成一團糟的房間,乾嘔著責問。

“我的低保批了?”自強睡眼惺忪,沒有聽出父親話中的火藥味兒,邊繫腰帶邊衝到村委。公告欄前,人聲鼎沸。自強看到“馮自強”三個字,高興得把我抱起來。立德叔顫顫悠悠地走上前,撥開眾人,伸手想把“馮自強”三個字撕掉。但糨糊粘得緊,只摳掉“強”字右邊的“雖”字,成了“馮自弓”,人群中笑聲一片。管他自弓不自弓,領了低保就不是自強。立德叔像一頭固執的老山羊,碰到誰就頂誰。

“低保名額憑什麼給自強?”立德叔頂上了我。

“他無兒無女!”我搬出新規。

“他有父親,我還沒有死。我可以養他。”立德叔很強硬。

“靠你?天天稀粥配鹹菜,你自己能活就不錯了。父親收鴨毛,兒子穿破棉襖,我不用你養。”自強的話點燃了立德叔的怒火:“苦瓜藤上的苦瓜,難道你還想變成甜瓜?我的錢不是大風颳來的,該用時,我自然會用。”

“所以,吃低保才是最好的保障。”

“為了吃低保,父親可以不要,但良心總得要吧?你擠佔了村東陳嬸的名額,知道不?他們孤兒寡母的,你們的良心呢?”

這個“你們”,當然也包括我了。擠掉誰,我是知道的。聽了立德叔的話,我窘在原地。

有了低保,自強不再種田,飯後不是散步就是下棋。而立德叔照常收他的鴨毛,寒來暑往,佝僂著身子走村串戶。

冬至那天,自強慌慌張張地跑到我家,說他爸快不行了,有事情要交代我。我來到立德叔的床前,立德叔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皺巴巴的存摺,顫抖著遞給我,說:“我一直想給村裡做點兒事,存摺裡的錢給村裡小學設立‘自強基金’,誰家的孩子念不起書,就資助誰。”交代完,立德叔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臉色已經蒼白,就像黑白相片。

立德叔的靈柩停放在祖屋大廳,所有吃過立德叔給的糖果的人聽說了,都前來守靈,整個大廳站滿了人。自強在天井香爐前燒紙,被煙燻得淚流滿面。

辦完立德叔的喪事,自強在家裡待了好幾天,連門都不出。村裡人都在議論,立德叔的遺產,就這樣捐出去,任誰都心疼。

立德叔墳頭的草還未長出,自強就拿起秤和蛇皮袋,走村入戶收鴨毛。他說,他要向父親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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