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東府拜年,有送油角角的習俗,家家攜帶油角角送給長輩,寓意萬壽無疆。
油角角,狀如梭形,中間裝有油麵。講究的人還會在油麵里加點花生米或核桃仁、瓜子仁,吃起來幹酥爽口,油香四溢。誰家接的油角角多,證明親友多,晚輩孝順,長輩臉上有光。
正月初六,陽光燦爛,我過河回孃家拜年,紅塑膠袋裡裝著油角角。年前臘月,三十多歲的我嫁到鄰縣。按習俗,初二回孃家,那天我在醫院值班,走不開。也湊巧,初六這天姑姑過六十大壽。
現在日子好了,姑姑的壽宴一定很熱鬧。老公這樣猜,我也這樣想。小車一路飛奔,六七十里的路程說話間就到了。在母親家稍坐片刻,茶顧不上喝,又直奔姑姑家。
姑父當年蓋的三間平房有點舊了,姑姑衣著依然那麼樸素。
我把煙、酒、牛奶、糕點放到客廳,姑姑笑著接過紅塑膠袋放進裡屋,表弟媳婦忙著沏茶,擺上乾果碟子。
姑姑當年讀書不多,卻愛上一個教書的小夥子,他家裡只有兩間破廈房,奶奶死活不樂意。媒人上門提親,坐在八仙桌旁抽菸喝茶。奶奶把禮品扔到院門外,指著靠在麥秸垛旁呆立的準姑父大吼:“窮鬼想吃天鵝肉,除非我死了。”姑姑火冒三丈:“你死了,我也非他不嫁!”
沒彩禮嫁妝,沒宴請親朋,姑姑自個出嫁。兩家一個村,一家村東頭,一家村西頭,好多年不來往。“我不吃賊女子送的油角角,賊女子也別想吃我孫女的!”小時候奶奶常這樣說,我至今還記得。
我在村道踢毽子遇見姑姑,她拿些餅乾糖果給我吃,抱著我去小賣部買奶粉、油茶,讓我帶給奶奶,並一再叮囑我,別告訴奶奶是她買的。奶奶病危時,姑姑撲到床前,拉住奶奶的手不放。我瞥見姑姑和奶奶都淚流滿面。
週末我常去姑姑家。姑父輔導我寫完作業,我撲進姑姑懷裡撒嬌,哼哼著要姑姑抱抱。姑姑生了個男娃,姑父看著我頑皮的樣子,打趣說,他們百年之後,女兒送的花圈就指望我了。我點點頭,惹得姑姑直掉眼淚。
我考上高中,姑父把宿舍讓給我住,好讓我晚上用功,他自己和同事擠一間屋子。我考上省醫科大學,姑父給我買了檯膝上型電腦,呵呵一笑對姑姑說:“小慧有出息,咱高興不是?等娃出嫁了,我還要吃娃過年送的油角角哩。”
大四那年,姑父病故。我忙著考研,沒能參加葬禮,拜託母親代我買了一個花圈送到靈前。我碩士畢業後應聘到鄰縣醫院工作,奔三十的老姑娘了,一直沒嫁出去,節假日沒人陪著逛街購物,自個待在宿舍裡讀小說。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我回家少,和姑姑也疏遠了。
姑姑拉著母親進裡屋說話。
姑姑過壽,該到酒店多擺幾桌,好好熱鬧一下,我責怪表弟:“怕花錢不是?這錢我出!”表弟提著水壺給眾人茶杯添水,苦笑著搖搖頭。
“老人家死活不肯去酒店。”表弟媳婦快人快語,“唉,沒辦法!”
姑姑種了幾畝葡萄,表弟也常寄錢給她,她不缺錢呀。再說,我們做晚輩的,缺這倆錢?難道姑姑和當年一樣犟,喜歡過窮日子?
我洗菜切菜,表弟媳婦炒菜,老公、表弟打下手。六涼六熱,說笑聲中,酒喝一點,個把鐘頭,盤淨碟光,一碗長壽麵姑姑專享。
母親說,回家取個東西,馬上就來。姑姑進了裡屋,眾人在客廳嗑瓜子,喝茶,聊天。
“小慧呀,就姑姑一個人,咋送來倆油角角?”姑姑從裡屋走出來,一臉不解的神情。當地習俗,長輩去世三週年後,晚輩就不送油角角了。
“姑姑一個,姑父一個。”姑父那些年那麼關心我,一個油角角,他不該“吃”麼?
“你這娃呀,真有心!”姑姑笑了。
“明年出門,我還送倆油角角!”我說。我們當地人春節走親戚叫“出門”。
母親進屋來,手裡拎著一個紅塑膠袋,鼓鼓的:“這倆,是我兒小明送的。”母親一直和姑姑家出門,送油角角這事,當年得瞞著奶奶。她老人家知道嗎?沒人問過。
一縷陽光透過窗戶斜灑進來,客廳金黃一片。四個油角角擺放在茶几上,像梭子圍成的四邊形。
“饃裡那點油麵能頂個啥?娃們孝順!”姑姑攏了攏額前的一綹白髮,一字一句地說,眼中滾出兩滴淚來。
該打道回府了,表弟媳婦卻拽著衣角拉我進了裡屋。她揭開一個竹篩子上蓋著的紅布。啊!竹篩子裡,赫然摞著幾摞油角角。
“誰送的?”我瞪大兩眼,一臉疑惑。姑姑家親友不多,也沒幾個晚輩呀。
“前幾天,幾個學生娃,一人送倆。”表弟媳婦說道。
表弟媳婦告訴我,姑姑這麼多年省吃儉用資助寒門學子。他們都是姑父當年教書的學校畢業的,有的是姑父的學生,有的不是。當年姑父曾勻出一部分課時費、加班費資助他們。姑父說,少抽兩盒煙而已。他一開始瞞著姑姑,後來才被姑姑知道的。
“送幾個油角角,算是感恩?”我有點生氣。
“老太婆呀,只收油角角,其他禮品一律拒收。”表弟媳婦搖搖頭,卻一臉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