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老丁還是小丁,剛二十三歲。過年前,父母把餵了好久的年豬賣了,所得的錢全交給了他。父親咬牙叮囑道:“一路給你弟弟吃好喝好,坐車到儘可能遠的地方,你就……一個人回來算了。”
父親的話像大書法家寫字,留了一長溜空白,小丁卻一下子懂了那空白處的意思。
弟弟聽哥哥說要帶他坐火車、吃長面,高興得不得了,乖乖隨小丁擠上了進縣城的班車。小丁對弟弟鄭重承諾:“想吃啥,只管說。”
首先想吃的是臊子面。痴傻的弟弟當然不會說“臊子面”這個詞,兩人走出縣城車站,弟弟立刻被面館裡那濃烈撲鼻的香味吸引,叫著嚷著要進去。小丁掏出四兩糧票,六角錢,給弟弟買了兩碗麵。弟弟趴在桌上盡情享受的時候,小丁陪在旁邊啃黑谷幹餅。小丁牢牢記著,父母說給弟弟吃好喝好,沒說給他自己吃好喝好。等弟弟喝完最後一點湯水,小丁領他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車。
在省城無盡的繁華中,痴傻的弟弟唯獨看上了街邊的五香豬蹄。小丁牢記父親的叮囑,毫不吝嗇地買了三隻。瞅著弟弟坐在街邊旁若無人地啃嚼,小丁真想趁機溜掉,可心腸被淚水泡得癱軟,腳下總是抬不動步子。隨後,小丁又帶弟弟坐上了發往西安的火車。
也許肚子吃飽喝好了,也許環境太陌生,弟弟一路上都老老實實,不像在家那樣,大喊大叫,打門砸窗,甚至在內急的時候,弟弟也憋紅臉忍著,不再隨便拉在褲襠裡,雙手抓了四處亂抹……小丁硬起心腸,無視弟弟的改變。他知道,自己奉命拿那麼多錢出門,就是為了把弟弟扔掉。假如無法完成任務,其他的不說,自己回家後只有打光棍了——在此之前,極個別準備跟小丁相親的姑娘,只要一聽說弟弟是痴傻,全都踩了急剎車。
在西安,扔弟弟的機會實在不少,可小丁仍下不了手,他又帶弟弟上了去咸陽的班車。
一到咸陽汽車站,小丁立即領弟弟找了個牆旮旯,把弟弟緊抓自己胳膊的手扯開,給了他一個裝著饅頭和燒雞的布袋,板著臉讓他乖乖坐那兒,說自己去趟廁所就回來。
小丁逃上了回西安的車。點沒到,車不走,他遠觀弟弟,開始確實很聽話,乖乖坐那兒等待;後來便站起身子,四處張望;再後來,緊抓的布袋也不要了,邊張望邊抬起手臂,左一下右一下在臉上擦拭。
班車準備挪窩兒了,發動機“隆隆”響。小丁從將要關閉的車門跳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緊緊地將弟弟抱在懷裡……還是扔到西安吧,小丁找理由對自己說,又帶弟弟上了班車。痴傻透頂的弟弟,也許有心靈感應吧,重新上了班車以後,不再緊抓哥哥的胳膊,也不再叫嚷好吃好喝,而是靜靜地坐在座位上,那般可憐,那般無辜。
在西安,小丁還是沒扔掉弟弟,在省城,他依然下不了狠心。
重新帶弟弟往縣城走,小丁心裡打定了主意。兜裡只剩五元的一張票子了,在縣城車站,小丁領弟弟又吃了兩碗臊子面,帶他步行往家裡走。
進村的時候天已大黑,家門開著,父母木頭般立在裡面。看見小丁,又看見他身後的弟弟,父母竟痴傻似的愣了,隨後一把抱住弟弟,放聲大哭……
慈眉善目兒孫滿堂的老丁,拿這事兒說了四十多年,祥林嫂似的,說得他自己眼裡沒了反應,可親戚後輩,凡第一次聽的,總會心底酸澀,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