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朋友是個喜歡消失的人,她會在突然的下一秒變沒,是物理上的變沒,就像雪花融化掉,煙花綻開後歸於黑暗,在你眼前無影無蹤。不管是在哪裡,吃豆花的早餐店、人群吵鬧的廣場、手機另一端的同赫茲電波里,她說沒就沒,只剩下你在原地,在身體和心理的原地呆住。
我開始是若無其事地跟胡柔柔說這件事,她捏住手裡紫色玻璃杯說,你繼續,我喜歡聽你編故事。不過隨後胡柔柔提醒我,要在女朋友三個字前面加上個前字。我同意這麼做,並且我想宣告我不是編的。
前女朋友的故事不是編的,她是真的會消失,我知道你會驚訝,我看著胡柔柔說,你聽說過縮骨功嗎,我覺得大概是一個道理,把身體的細胞儘可能地縮小然後變成一個點,嗖,就不見了。但是我總覺得她還是在的,要麼在地面上,要麼像個浮塵佔據著眼前微小的空間,同時依然看著我。
胡柔柔喝下去半杯溫水,坐在沙發上盤著腿,側著耳朵聽我說這些。我發現她新做的指甲,有點星空色,插在玻璃杯外層的空氣裡,像是圍繞著琉璃的星。我站起身,觸碰那幾顆星,拿過玻璃杯,去廚房又添了一些溫水,胡柔柔最近來了例假,杯子我是提前溫過的。等我回來,她還保持同一個姿勢坐著,若有所思。
怎麼這麼恐怖,胡柔柔接過玻璃杯說。
你指什麼恐怖,你相信她會消失了對嗎?我說。
不是,我是說她會把自己縮成一個細胞,我們身上有很多個細胞不是嗎?胡柔柔說。
是的,很多個,非常多,我說。我陷入了一個困境,我的前女友到底消失了幾回,總之她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又好像無處不在。在這座房子裡,在吊燈的白色布罩裡,在我的眼皮底下,在玻璃杯的溫水裡。
我想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她喝完水後說,另外透露出一種對水溫很是滿意的表情。
胡柔柔已經對那個她不知道是否真實的女人完全免疫了,沒有嫉妒和一系列的生活小麻煩,就是單純的好奇,又或者總覺得我是在瞎編,所以不在意。這也許跟我的某些特質有關,胡柔柔也表示熱愛我的這部分特質,她用的是熱愛這個詞,是一種普通的不帶男女情感傾向的客觀喜好,我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她對這個普通世界抱有的一丁點兒奇特猜想。
後來?你想聽哪一部分,是隻聽最後的結尾嗎?我問她。
我都想聽聽,你為什麼不保留她的照片呢,你單純說,我覺得她很假,胡柔柔說。
那你為什麼不留著你前男友的照片呢?我反問她。我不想吵架,於是儘快把這個話題引開了,我繼續說,我們不能像歷史書一樣留下他們存在過的資料,還要焦慮地想辦法透過考試不是嗎?
等了一會兒胡柔柔補充說,我的前男友都很正常。
我對他們也沒興趣,我說。
我們彷彿把天聊死了。胡柔柔咕咚咕咚喝水,臉上有點緊巴,應該是身體發生了某種抽搐,我伸出手放在她的腹部,她把盤著的腿伸平,彎曲耷下沙發。她的腹部微涼,隔著T恤就可以感覺到,希望和失望的更迭,生命的單方面發力。這時候她彷彿是最脆弱的,她需要我。
我不會生氣的,你繼續說就行,但我覺得你在瞎編,胡柔柔笑著說,伸出空玻璃杯給我。我接過來,裡面還有整整一杯,這讓我覺得奇怪。她催促我繼續說下去,我抿了一口溫水,想著應該怎麼說。
她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我覺得她好像是幹這個的。有人是專門的銷售員,賣一些茶水或者商品房,她呢,就是專門消失的慣犯。她跟我在一起的目的不是什麼海枯石爛或者傳宗接代,只是為了給我表演消失,然後把我晾在那裡,她會發出陣陣笑聲,聲音很微弱,但是我可以聽得清,不是從任何我可以認知的空間裡傳出來的,變形後的她已經擊穿了我的大腦,讓我自己成了她可以儲藏的消失能量。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我在等胡柔柔的回饋。她點著頭說,可以明白,她是一個奇怪的人,你繼續說。
你肚子好點了嗎,我再去給你倒杯水?我問她。玻璃杯裡的水已經被我喝完了,杯壁開始變涼,我走進廚房,又倒了一杯溫水。杯子是我提前溫過的,我把杯子放在一大盆溫水裡,用手心按住它,把杯子的裡外全部浸泡在溫水裡,讓溫度可以均衡地傳遞,沒有死角,我為自己的這種體貼感到幸福。
我坐回沙發凹陷的坑裡,繼續說。
她最後一次也沒什麼理由,反正是消失了,其實我每次等她幾天,她就會回來,帶著一些新的東西,她說她去了某個地方,那裡有什麼熊和風,她說她見了什麼陌生的人,爬上過高不見底的樓。我只是覺得她能回來就好,我們之間的距離又從一萬英尺到一或者零,我只在意這個。後來她消失得越來越頻繁,然後就沒了。這個你理解吧?你肚子還疼嗎?
我坐在沙發上,在想,胡柔柔是哪一天塗的星空色的指甲,塗指甲之前我們去吃的麥當勞,套餐贈送了杯子。如果連再見也沒有的話,你說,她算不算我的前女友呢,還是現女友呢,到底是什麼呢?你會相信那些細胞無緣無故地縮小然後行走在微觀世界裡,對吧?她就在這兒,不,你就在這兒,在這沙發上坐著,聽我編故事呢不是嗎。不,這不是編的,我保證,她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消失了。
她是一個消失慣犯。
你是一個消失慣犯。
我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回來。
這到底是第幾回了呢,我覺得我可以數清,這次你藏在哪裡,是在這杯水裡嗎。我睜開眼,咕咚咕咚,把水喝掉。整個空蕩的客廳裡,只有我和咕咚的回聲,在某個時空的罅隙中,你就在那兒,又聽了我的一遍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