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桃

[ 現代故事 ]

藍桃六歲那年得了娃娃癱,站不起來了。當木匠的爹,熬了一個通宵,用四個軲轆和一塊木板,給她做了一個“代步工具”。藍桃坐上去,撒歡兒一樣滿院子轉,覺得還不盡興,又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時光一天天流走,藍桃坐著滑輪車到處轉,長大成風一樣的女子,家裡地裡的活兒,她哪樣都不含糊,她到哪裡,哪裡都充滿歡聲笑語。

該嫁人了,藍桃相中了滿缸,不嫌他沒爹不嫌他家窮得叮噹響。到了新媳婦給婆婆磕頭的環節,藍桃才發現剛剛笑嘻嘻地領她進屋的媒人,這時候正歡天喜地地坐在當屋的椅子上。難怪謝媒那天,作為媒人的滿缸娘,死活都不肯要爹給她包的紅包。

藍桃用手扒拉著滑輪車去澆地,村裡的雞鳴狗叫掩蓋了鐵鍁與地面摩擦的聲響。開始村裡人喊藍桃滿缸家的。有了兒子大米,都改喊藍桃大米娘。

藍桃的婆婆走東家串西家說媒,經常帶盒煙回來,把煙鎖進炕頭那個油漆斑駁的櫃子裡,經常從櫃子裡拿出煙,一盒一盒擺放到炕上,一邊擺一邊嘟嘟囔囔。藍桃聽不清她說啥,大米也聽不清她說啥。

大米問,爹是不是死了?

藍桃的婆婆膝蓋和手掌像裝了彈簧,噌地蹦到炕頭邊的煤火臺上,祖宗祖宗,這話可不能說,說了爛舌頭。

藍桃的婆婆有空就從偏襟布衫的貼身口袋裡掏出鑰匙,哆哆嗦嗦的手開櫃子拿煙往炕上擺放,一邊擺一邊嘟嘟囔囔,藍桃聽不清她說啥,大米也聽不清。

大米問,爹是不是死了?

藍桃的婆婆又蹦到煤火臺上,祖宗祖宗,這話不能說,說了爛舌頭。

煙越來越多,多得炕上擺放不下了。

大米問,爹是不是死了?

藍桃的婆婆膝蓋和手掌像卸掉了彈簧,不再噌地蹦到炕頭邊的煤火臺上,不再說“祖宗祖宗,這話不能說,說了爛舌頭”。

藍桃的家裡多了一個被村裡人喊成大米媳婦的女人,藍桃用手扒拉著滑輪車走東家串西家說媒。

藍桃不出門時,總是在屋裡擺煙,屋地上擺滿了,往桌子椅子床和窗臺上擺,桌子椅子床和窗臺上擺滿了,往滑輪車和她身上摞,最後她摳開一個煙盒,擱鼻子上狠狠聞幾下,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滑輪車上,竟然睡著了。

大米進屋,著急忙慌地把娘抱到床上。藍桃看見從床上抖落到地上的被大米踩扁的煙盒,一個勁兒地伸出手抓撓,什麼也抓撓不到,就喊,給我挨挨實實歸攏好,一盒不能少,一根不能少。

藍桃記得滿缸沒出去打工時,有天拾到一個煙盒,裡面只有兩根菸,他寶貝一樣藏好,有空了就點著吸一口趕緊掐滅,用鼻子聞了又聞。

有人打聽,大米娘你男人咋老不回來?

忙唄!藍桃停下來拍拍手上的土,埋大米奶奶他也沒回來。

一天,雨下得淅淅瀝瀝,藍桃撐開綁在滑輪車上的雨傘。雨不大風大,雨傘刮跑了,藍桃去攆。雨傘卡在一棵樹和一塊石頭中間,那裡躺著一個人,藍桃看了一眼,拿了傘就走。

有人喊,滿缸家的!

藍桃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手水一手泥地繼續撥動滑輪車。

大米娘!大米娘!

這次藍桃聽清了,聲音是那個躺在地上的人發出來的。藍桃停下來,雨突然瓢潑一樣,砸到她身上,也砸到老得認不出來的滿缸身上。藍桃不停地抹臉揉眼,把傘舉到滿缸身上。

滿缸把傘推給藍桃,我淋成這樣,打不打沒啥用。

你等著,我回去叫大米來揹你。藍桃固執地把傘柄摁進滿缸手裡。

藍桃和大米帶滿缸去醫院,治好了滿缸的腿。

當年滿缸出去跟人學裝修,活幹完了包工頭卷錢跑了。沒錢交房租,房東把他趕了出來。天黑了,餓得前胸貼後背,他聞著飯館飄出來的菜香,一口接一口咽口水。

那時的居民樓沒有電梯,人死在樓上需要僱人背下去,走投無路的滿缸當了背屍人。

黑衣黑褲黑頭巾包了頭,只露兩隻眼睛兩個鼻孔,這樣的裝扮跟了滿缸十幾年。冬天還好點,夏天,樹葉被太陽曬得打了卷,滿缸依然粽子似的包裹自己,汗水肆意在身上流淌,唯獨不能溼了死者的衣,一丁點兒都不能,儘管死者的衣裳是他親手穿上去的,稍有不慎就會被扣掉一多半工錢,甚至一分錢都拿不到。唯一的辦法只有在自己身上加衣服,最外面那層鐵定是防水的,滿缸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罐子裡。

那一晚,滿缸連續接了四單,最後背的是個二百多斤重的胖子,從七樓下到三樓,滿缸渾身痠軟幾近脫力,僱主連聲催促,他咬牙撐著,走到突然一腳踩空,從樓梯滾了下去……

滿缸的腿折了。此時的滿缸,比任何時候都想家。自打當上背屍人,他擔心被人嫌棄兒子不好娶媳婦,一直沒回去過。滿缸帶著傷腿,踏上了回鄉的路途。火車到達縣城已是深夜,他一刻也不想停,冒著雨一步一挪往家走。一路數不清多少次跌倒,一身泥濘狼狽不堪,滿缸的心裡卻越來越踏實。

腿好了的滿缸每天用輪椅推著藍桃在院裡曬太陽。秋日暖陽,歲月靜好。滿缸盯著藍桃亮晶晶的白髮看,一直看得眼發酸。他蹲下身,對藍桃說,桃,要不我還走吧。

藍桃握住滿缸放在腿上的手,你辛苦這麼多年,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我不允許你走。挺直你的腰桿,咱沒偷沒搶,背屍掙錢不丟人。我一輩子沒站起來過,我活得比別人低嗎?大米,把院門開啟,讓你爹推著我出去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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