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楓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巍然聳立在畫嶺村口。閒時,人們在樹下納涼,東扯葫蘆西扯葉,聊天南地北、人情世故。待大人下地幹活,樹底下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跳房子,捉迷藏,玩老鷹抓小雞,笑聲瀰漫在畫嶺上空。
那天發生了一件怪事,簡直叫人難以置信。孩子們捉迷藏玩得盡興,萬崇光瘦得像猴子,踩著樹節疤,飛快地躥上楓樹躲起來。天已擦黑,突如其來的暴雨趕走了最後一點兒日光,孩子們抱頭四散往家趕。油燈昏暗,穿過夜雨散發出微弱的光亮。萬崇光的父母挨家沿戶打聽,皆不知萬崇光去向。
燈籠火把照耀,人們披蓑戴笠繞楓樹尋遍,挑幾個壯漢上樹,千呼萬喚,硬是不見萬崇光。關於萬崇光的失蹤,畫嶺有三種說法:一是夜雨天黑,溼淋淋的萬崇光撞上了“迷路鬼”,兜兜轉轉走錯路,去了別處;二是慌慌張張溜下樹,不小心跌落河中,被激流捲走餵了魚蝦;三是惹惱了樹神,被它吸乾血液、骨髓,找不到身子了。
第三種說法叫人膽戰心驚。楓樹何人何年所栽,已無從考證。畫嶺老者以楓樹為榮,奉若神明。萬崇光沒來由地消失,許是得罪了樹神,是對他的懲罰——每日只知爬樹掏鳥窩,不出事才怪呢。況且,他捉弄過長辮子的迂腐教員,帶頭念順口溜:“學曰第一,先生背犁”“子曰子曰,先生屙血”“子貢子貢,先生娘子肚痛”……
不知何時,萬家神龕上多了一塊檀木做的牌位,萬家子孫頂禮膜拜,每日香火氤氳。
有一天,幾個小孩在楓樹下嬉鬧,快到晌午了,才知道一根柴也未砍。烈日當空,一個個腹中飢餓,早沒力氣上山了,就爬上楓樹拗乾枝,有人乾脆揮刀剁砍,嘈嘈雜雜,像進了鋸木場。枝塊紛紛落地,有人拾掇壘放,捆綁成把。葉片碎屑飛舞,一派混亂忙碌,誰也沒料到萬大成來了。萬大成放下兒子老九,叮囑他去坡上草地玩耍。老九啃了啃手指頭,嚷著要吃蘋果。你這孩子,紅薯南瓜都吃不飽,哪兒來的蘋果?萬大成虎起臉,老九害怕,就去坡上自個兒玩了。
萬大成撿起一根枝條,奓開雙臂做驅趕狀,縛柴的孩子很快杳無蹤影。樹上那幫“猴子”倒不怕萬大成,還朝他扮鬼臉。萬大成仰起頭,指著他們說,你們不是頭一回砍楓樹了,看見沒有,楓樹在流血,在哭泣……快下來吧。但他們無動於衷。萬大成沒轍了,擼袖捋衣上了樹,累得氣喘吁吁,而那幫“猴子”早已逃之夭夭。
萬大成滑下樹,望著滿地狼藉,不免傷心落淚。
老九!老九!萬大成衝坡上喊。無人應答。老九走丟了!萬大成捶胸頓足,後悔不該多管閒事,忽略了對兒子的照顧。多虧警民晝夜找尋,四方打聽,老九才得以順利返家,倘若流落異地他鄉,被壞人拐走了,他的人生就會被改寫。
我就是老九,矢志改變家鄉面貌,像楓樹一樣紮根畫嶺,流轉田地山林,成了鄉里脫貧致富的帶頭人。童年的苦難經歷我沒印象了,我好奇的是叔爺爺萬崇光當年怎麼去當了兵,趕走了小日本,打敗了國民黨。1949年8月,湘鄉解放,叔爺爺犧牲在清晨的曙光裡。他從楓樹下出發,沒再踏上家鄉半步,但楓樹知道,他曾經回來過,每當楓葉吹動的時候。
畫嶺村道路加寬硬化,原方案設計必須刨掉楓樹。挖掘機長臂高舉,一根胳膊粗的樹枝瞬間被拗斷,楓樹瑟瑟發抖;當長臂伸向另一根枝條時,倏地停在空中不動了——任施工老闆喊破喉嚨,我固執地抱住楓樹,就是不下來。我聽見了楓樹發出的“怦怦”跳動聲,彷彿觸控到了叔爺爺的溫度。老闆嘲笑我是想多要徵地款,村裡人罵我是瘋子,我無所畏懼,日夜守護楓樹,迫使老闆更改施工方案,繞道進村。又用紅磚砌了一米高的圍牆,填平表面鋪上奶白瓷磚,把楓樹圍在中央,遠遠看去,酷似一個巨型盆景。人們開會議事,納涼聊天,唱歌跳舞……四時風景迥異。
後來有條高壓線路過境,要穿越楓樹。施工單位聽從了我的建議,在山頂另架幾十米高的鐵塔,遠遠地避開了楓樹。
這天,我從鄉長手裡抱回來一塊牌匾,鄭重其事地掛在楓樹上,“國家二級,樹齡350年”等字樣赫然在目。畫嶺鄉鄰都來觀摩,大家凝視著古楓,靜靜地聆聽歲月深處的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