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這回我是真的病了。
我不想待在家了,儘管我住的房子在城市最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還是複式的,漂亮、寬敞,可我一天到晚只想著往外跑。跑出去幹啥?偷偷告訴你——找泥巴。
“找泥巴?這不是有病嗎?”對吧,你也這樣認為。兒子擔心我,特別交代了小區每個出口的保安們,還把我的相片也貼在了保安室,說只要是我單獨出去,都不放行。保姆也常常粘在我身後。我沒了自由,可就算有了自由,我又能走多遠呢,一個80歲的老頭了。
我只能在小區裡走走了。小區中心有個湖,挺大,湖水也算乾淨,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湖,它哪能和我家鄉的那個池塘媲美。這湖頂多是個暴發戶,俗、膚淺,我家門前的池塘才叫美,自然、自由、美好。你問我為什麼這樣認為,因為眼前的湖沒有泥巴呀。我家的池塘有泥巴!
“老爺子好像有問題呀,喜歡睡草地上,偷偷往口袋裡裝泥巴,還一直自言自語的。”保姆在向兒子彙報。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喜歡躺在草地上,四肢伸展成“大”字形,貼地、看天、聞花香,睡大覺,那叫一個舒服!除非我累了,除非有人來趕我,不然我不會那麼快起來的。等起來後,我又會魔怔般地去尋找泥土了。
“對不起,拿了你們的營養,對不起了。”我知道,屬於那些花草的泥巴已經少得可憐,可我一看見它們,就控制不住想去觸控,想去抓一把佔為己有!是的,我是真的病了。我心裡老是想著泥巴,醒著時想,夢裡也想。夢裡,我和老伴在翻土,分壟,撒種,施肥……累了,就或坐或躺在泥巴上,聞著泥土的芬芳,那叫一個舒坦啊。
兒子、兒媳在我床下、衣櫃、抽屜裡都發現了泥巴,數量還不少。兒媳生氣地甩下一句:“爸,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認真地對她說:“嗯,我是有病。”兒媳聽了,更是氣得捶胸,以為我這是在懟她,可我說的是實話呀。
“爸,你要泥巴做啥?想種花?種菜?陽臺上不是有花盆嗎?花盆裡不是有泥巴嗎?”
兒子不說還好,一說我就覺得胸口又悶得慌了,呼吸也不暢了!每次躺在陽臺上的那把搖椅上,看著那些花兒長在狹小又貧瘠的花盆中,我就氣悶:那些花真可憐,它們一定也很難受!想踢個腿、伸下腰都不行,想大口呼吸、大聲呼喊都不能!它們一定很憋屈……想到這些,我就有股衝動,要把那些花盆都摔個稀巴爛,把盆裡的花草都運回我鄉下去,那裡有廣袤的土地,那裡有它們真正的家。
我清楚,我腦子有這些想法,也是一種病!近段時間,我這樣的胡思亂想更嚴重了!站在32層高的窗前,望著周圍的高樓,我總會把那些房子想成是籠子,裡面的人都是籠中的可憐蟲!看著樓下那一條條交錯的水泥馬路,我就覺得自己成了巨人,我可以把這些水泥路一道一道地掀開,把那些樓房一幢幢地推開,這樣就能露出可愛的芬芳的泥土來,讓那些地下的生命都能自由、舒暢地呼吸、生長!城裡太多堅硬、硌人的東西了,我想踩在涼涼的、鬆軟的土地上,我想聞到泥土的芳香,可這幾乎不可能,留在城裡的泥土太少了。人啊,你們都忘了自己是女媧用泥捏出來的嗎?沒有了泥巴,終有一天,我們人類也會消失的……我的異想天開日益加劇,這讓我非常非常苦惱!
兒子帶我去看病,CT、驗血、驗尿、心電圖、B超等一系列的結果出來後,醫生斷定我身體沒毛病,建議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在對我進行了幾番談話和測試後,認為我這是老年人中度抑鬱加戀物又加阿爾茨海默啥的,名字太長,太陌生,我記不住。從醫院帶回來許多花花綠綠的藥,保姆每天準時讓我服下,可我的病一點也沒見好。我對兒子說:“要不,讓我回鄉下住段時間?或許我的病可能會好些。”
“我不放心。”兒子不答應。
“你那麼大歲數了,還獨自回鄉下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容不下你呢。”兒媳也反對。
“我會照顧自己,也會向他們解釋。”我說。
“你的病在這吃藥都不會好,回鄉下住段時間就能好?誰相信。除非你的病是裝的!”兒媳的嘴最不饒人。
我急了:“我是有病,是真有病!”他們相信,可他們就是不肯讓我回去。後來,我也放棄要回鄉下的念頭了。因為,我也不知道,住在鄉下是否就真能治好我的病。我住城裡已十多年了,鄉下,應該也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鄉下了。
“地球媽媽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她的頭髮掉了,臉色蠟黃,面板乾燥……”
孫子正在客廳讀書,聲音是那樣的清亮、好聽,神情是那認真、專注。我聽著聽著,竟然流下了老淚。
點評:
小說寫得意味深長。前半部,寫一個老人儘管在城裡住了十多年,依然思念自己的家鄉。這樣的情節,這樣的主題,我們在以往的小說中見過。小說的高明之處,在後半部,在結尾。當老人想再回到農村時,他已經回不去了。因為農村已經面目全非了。從老人的“病”,想到地球的“病”,小說在主題上提升了一個很高的層次,給讀者更深廣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