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羊,其實是歇人。羊來羊往,其實說的是人來人往。也是,這人哪,或溫順如小綿羊,或暴烈如黑山羊,可都得活在鞭子下,活在生死間。
歇羊渡是村頭渡口的名字。村子不遠處有條河,雖遠無浪奔千里之磅礴,也無波吞八荒之雄奇,但在村子裡的人看來,擁有百十來米寬的河面,就的確該是一條大河了。
放羊,或是耕作、商貿、上學、走親戚、娶媳婦、嫁閨女、進縣城,哪怕只是稍稍挪下窩,都得渡船而過,歇羊渡就是這麼形成的。說是渡口,其實只是在岸邊水深處稍作修整,或添一塊石,或壘幾塊磚,或砌一兩級臺階,便於停靠渡船罷了。而那渡船,既無遮蔽,也無風帆,只兩根長篙,透著油光。
渡船代代相傳,傳到了雷顯忠、雷應春父子這兒。
兒子雷應春在前頭撐篙,看似十分吃力,以至於動作誇張變形,看來讓人揪心。其實那隻不過是下蠻力罷了,不需要太多的技藝和經驗,大凡愣頭小夥子都能勝任。父親雷顯忠在後頭撐篙,用的是巧勁,控制著渡船的走向、進退與快慢,只有富有經驗的老船家才能擔此大任。有一說法:這渡船啊,若是父子渡,子前父後;若是兄弟渡,弟前兄後;若是師徒渡,徒前師後……這是規矩,船家不敢逾越。
記得初次上船擺渡時,兒子雷應春十分奇怪,問雷顯忠道:“爹,這船為什麼不直著向對岸駛去,卻七扭八拐的,走了多少冤枉路啊,力氣也‘嗖嗖地耗沒了。”
坐過渡船的都知道,渡船從來不是直直地駛向對岸,總是有些曲折。有時看似順流而下,卻又隱約上溯;有時看似爭流直上,卻又順勢迴轉。可就在這曲曲折折、扭扭拐拐中,渡船順順利利地靠岸了,羊去人來,風雨不歇。
雷顯忠很輕蔑地笑笑,然後滿臉的不屑,他用教師爺的口吻回答道:“那是因為山有山形,水有水勢。依形順勢,這就是道,就是前行的路。”
有人懷疑這話被後來的文人修飾過。雷顯忠就一船伕,一輩子沒上過對岸的船伕,哪裡能講出這般充滿哲理的話。可他一定是回答了,意思也可能就是這樣。可能話糙得沒有邊際,文人看不下眼,就任性地修飾了一下。不想這一天翻地覆的修飾,對渡船而言,硬生生被賦予了難得的品格——曲而通達、婉而有致。
過了很多年,雷顯忠年紀大了,撐不動篙了,索性洗腳上岸,將“接力棒”傳給了孫子雷炯。現在這船還是父子渡,只不過父親雷應春,成了富有經驗的老船家,後面撐篙掌舵;兒子雷炯,愣頭小夥子,前面撐篙使力。雷顯忠退休了,可並沒閒著,他用畢生擺渡的積蓄,在渡口建了座風雨亭,供坐船的人歇腳之用。
歷史有輪迴。雷炯初次上船擺渡時,也十分奇怪,問雷應春道:“爹,這船為什麼不直著向對岸駛去,卻七扭八拐的,走了多少冤枉路啊,力氣也’嗖嗖地耗沒了。”雷應春回答得乾脆利落:“哪裡有路,就向哪裡走唄。”這話不文藝,卻很哲理。峰迴路轉、柳暗花明,自古順天應地都是大智慧。
又過了好多年,雷顯忠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彷彿有預知能力,那天,他覺得自己壽之將盡,將兒子雷應春、孫子雷炯叫到跟前,吃力地說:“你們為我擺次渡吧。”雷應春、雷炯覺得很奇怪,自己天天擺渡啊,不曾停歇過,什麼叫“擺次渡”?
雷顯忠痛苦地搖了搖頭,拼盡力氣喊道:“為我擺次渡,為我!”看似拼盡力氣,其實聲若蚊蠅。幸好,這回雷應春、雷炯側著耳朵,連猜帶蒙,總算聽明白了。原來,雷顯忠想坐他們的渡船去趟對岸。擺了那麼多年的渡,他還沒上過對岸呢。
那天,下著細雨,也有淒涼的風。雷應春、雷炯抬著雷顯忠,從歇羊渡口的風雨亭出發,將雷顯忠穩穩地放在渡船裡。雷炯在前面撐著篙,蠻勁張揚,力貫雙臂,又透過竹篙,在水裡,在河道,蕩起陣陣漣漪;雷應春在後面撐著篙,巧勁舒展,不顯山、不露水,卻牢牢地把著船前行的方向,一時船疾如飛,航道不偏分毫。
船堪堪碰到了岸,雷應春、雷炯就抬著雷顯忠,三兩步上了對岸。爬上一段不長的河堤,雷顯忠倏地看到的,是群山巍峨,是沃野千里,是萬馬奔騰……
其實,對岸就幾頭歇著的羊,懶懶地,悠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