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隨著工作的調動、職務的改變,我總是在換辦公室,可不管換到哪裡,我總是把媽的照片擺到桌上。有媽在,心裡踏實,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
媽出生在豫南方城縣平高臺村,村裡的餘家藥房是媽家裡開的。媽的爺爺是清朝秀才,方圓百里都有好名聲。媽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後來隨軍南下抗日就沒有了訊息。
爸家離媽家有十里的路程,家境殷實。媽的爺爺與爸的爺爺認識,兩家一搭話,媽就在14歲時嫁到了爸家,放到現在,那正是讀書和在父母面前撒嬌的年齡,而媽卻開始了孝敬公婆、操持家務的辛勞生活。
媽和爸成親的第二年,爸就去了許昌煙行學做賬。爸離開家,媽卻走不了,家裡還有一大家子人得伺候,媽從來沒有提過跟著爸到城裡去。很快,媽就以她的勤勞、善良和孝敬老人贏得了全家與全村的誇讚。
新中國成立後,爸家因財產與土地購置問題被劃成地主。家裡的人出來進去都遭人白眼,爸就不再常回家。媽長期留在家裡照顧著老老少少,承受著一切想不到的變化,直到1953年,媽才被爸接到了許昌。
媽跟爸進城的時候,10歲的三叔也吵著要到城裡唸書,爸接來了媽,怎好把弟弟也接過來,爸就不同意。
可媽說:“去吧,城裡怎麼都比鄉里好,我能累著什麼,還不是鍋裡多添一瓢水?”三叔就笑了,爺爺也笑了。
自從被劃成地主,爺爺很少有這樣的笑,他心裡感慨有這樣一個好兒媳,能為這個家分憂解難。從此,20多歲的媽照顧著三叔上學放學、吃飯睡覺的一應事情,6年間,媽把三叔從小學照顧到上初中。
這期間,雖說媽被招工進了許昌市服裝廠,但媽和爸的工資加在一起也不算高,可這之後的5年,他們還供養四叔唸完了中專,資助媽孃家一個家境窘迫的遠房舅舅讀完了大學。
1957年、1961年我和二弟相繼出生,幾年後,大妹和小妹的出生在給我家帶來歡樂的同時,也為媽增添了更多的勞碌。
我出生不久,爸的遠房堂妹帶著孩子找上門來,聽說媽在服裝廠上班,想跟著學縫紉。
媽說:“中啊,先住下,我去跟廠裡說說。”
這一吃住就是一年多,姑學成後回家自己開了個服裝店。
村裡的老人說:“都說姑嫂不和,你們還不是親姑嫂,真不拿你當外人哪。”姑就笑,總是說著媽的好。
媽回鄉下的時候看到了五外婆,五外婆的兒子早年隨國民黨軍隊到了臺灣,她就成了一個孤寡老人,沒人照顧,吃了不少苦,最後是媽給五外婆養老送終的。
家裡人一多,生活就窘迫,每個月只能改善一次生活。每到發工資時,媽就給我一塊錢,讓我去買水煎包,給大家解解饞。我是老大,總幫媽算著每個月買糧多少錢,買煤多少錢,還剩多少錢,看夠不夠花。
那個時候老家農村總是來人,遇到誰說娶媳婦沒錢了,上學困難了,媽就掏錢。媽說:“沒事,拿去先花著。”這樣,我家後面的日子就更窘迫了。
屋子雖小,有媽就顯得大,顯得充實和溫暖。家裡總是有備用的床板,晚上加在床的裡面,以便睡更多的人。木格稜窗下放著縫紉機,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總放在窗臺上,我離開家參加工作的前一年,那盞煤油燈才換成一隻15瓦燈泡吊在縫紉機的上邊,媽的眼前就亮多了。媽在布案上忙活那些布塊,我和二弟就在縫紉機的邊上做作業,媽用縫紉機了,我們再趴到布案邊去,做完作業就支著腦袋看著媽忙活,最後媽把布案上的衣料用布一裹,就裹出一個平展的床鋪,我們爬上去,一躺下就睡著了。
縫紉機的軋軋聲伴我入夢,那時不知道媽的累。媽不僅忙我們的,還有街坊鄰居的。人家平時也不好麻煩媽,媽知道這些,人家既然求上門來,就是遇了事,怎好不給人家面子,就笑著應承下來。
爸那時因出身問題被下放到離許昌十多里的鄉下去,整天不著家。爸那時總覺得低人一等。媽卻不在乎這些,她在工廠好好工作,把家操持得有條有理。這給了爸不少安慰,爸總說那些年多虧了有媽這樣一個理解他、關心他的人。
媽在廠裡踏實肯幹,常常受到讚揚。領導想培養媽入黨,還要提拔媽當車間主任,媽也寫了申請書。但是一外調,知道了爸的情況,領導就跟媽談話,要媽和爸劃清界限。
媽說:“要是我跟組織還有差距,我就再努力。我們孩子他爸的事我心裡都知道,孩子不能沒有爸,我也不能沒有這個丈夫!”那個時候,媽擔心爸承受不住打擊,經常把洗乾淨的衣服和做的好吃的帶上,走很遠的路去看爸,在天矇矇亮的時候趕去,上班前再趕回廠子裡。正是由於媽對爸的關心體貼,才使爸的精神沒有垮,挺過了那段難熬的日子。
那時候,我同別人打了架都不敢回家說,說了一定要挨媽的訓斥,不管誰對誰錯,媽從不慣著自己的孩子。
一天,跟我打架的孩子的家長找上門來,正巧爸心煩意亂地回到了家。看到這種情況,沒等我做出解釋,爸的皮帶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媽攔著的時候,我含著委屈的眼淚趁機跑了出去,身後傳來了媽“大娃、大娃”的呼叫聲。我跑到了許昌火車站,候車室裡煙氣騰騰,擠滿了人。我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遠行,我不想走,不想離開媽,我開始後悔跑出來。
後來我得知,媽拿著一根竹竿,在寒冷的大街上到處找我,那根竹竿捅遍了街兩旁的犄角旮旯,媽怕我躲在裡面不出來,一邊找我一邊叫著“大娃”,那種呼喊讓風領著一直從街這邊傳到了街那邊。
漸漸地,我聽到了那揪心的呼喊,它衝著候車室來了,我已經從窗戶裡看到媽的影子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想叫著媽撲到媽的懷裡,腿卻在媽進門的剎那從另一個門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了汽車站。
媽的叫聲遠去了,在媽的叫聲後面,是我淚水模糊的臉。多少年來,我的記憶裡,一直有媽寒風裡呼喊“大娃”的影像。
第二天在我終於見到媽的時候,一夜沒閤眼的媽一下子把我摟在懷裡,滾燙的淚水落在我的臉上,我抹了一下臉,抹出了更多的淚水。我不知道媽失去我會怎樣,但我知道我不能沒有媽。媽沒有埋怨,很快端來一碗熱飯,餓極了的我捧著那碗飯,連同淚水一起吃到肚裡。
媽說:“大娃,別記恨你爸,他是心裡憋悶,有氣出不來。”事後,我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爸,媽讓我去看看爸,我仍然和爸慪氣不想去。
四叔來的時候,媽對四叔說:“你領著大娃去看看他爸吧,我老不放心。”四叔便領著我去了。爸當時剛因“一打三反”被封閉在鄉下,一見到爸,我對爸的怨氣全消了。爸瘦了,眼睛顯得特別無神,見到我才閃了一點亮光。我拿出媽給爸帶的東西,爸的精神才好起來。我知道,親情在爸身上起了作用,我知道媽為什麼要讓我來看爸了。
我到了外地工作後,離媽遠了。媽想她的大娃,就常坐了長途車來看我。我那時才十幾歲,在媽的心裡還是個孩子。我那時不知道媽一路的辛苦,也不大願意媽跑來廠裡。媽不知道我愛面子,只知道想大娃,只要能看看大娃就心滿意足了。
媽一生沒有去過大地方,只到過開封,還是服裝廠組織學習時去的。媽說:“都說北京可好了,啥時候也去看看。”
媽走的那年夏天,我來到北京,在天安門前,我拿出媽的照片,心裡默默地說:“媽,大娃和你一起來到了北京,看到了天安門。”
我的淚水滴在媽的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