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前的天上午,母親抱著我去大隊開會。聽會時,母親把我放在地上睡覺。散會後,母親從地上扶起我時,驚恐地發現,我的雙腿突然變得軟弱無力,根本不能支撐身體。
母親大放悲聲,不知我得了什麼病,以為是上天作祟的結果。母親傷心地把我抱回家,將噩耗告訴了父親。
父母親雖然很犯愁,還是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治好我的病。如果治不好,我成為家人的累贅且不說,關鍵是將來長大後怎樣生活。當父母的不可能照顧我一輩子,父母撒手歸西后,誰來照料我?我從小是個癱兒,長大是個癱漢,怎樣上學、工作、生活?怎樣成家立業?打一輩子光棍是小事,癱了連沿街乞討都不能。
父親連忙揹著我去找鄉村醫生診治,3天過去了,絲毫沒見效。父母已經幾天幾夜沒閤眼了,還是決定“遠征”求醫!
於是,爺爺賣掉了祖傳的“太平車”(大木車)、古銅錢和銅菸袋鍋子;父親賣掉了書報和寫字檯;母親賣掉了織布機和嫁妝,就連外祖母給她的金手鐲也賣掉了……
從我懂事時起,父親便揹著我踏上了漫長的求醫之路:從豫東汾河灣的老家蘇童村,趟過清清的汾河,翻過彎彎的堤坡,把我背到幾十裡之外的鄉村名醫診所,背到縣醫院及地區醫院……但都沒有治好我的腿。
我癱軟的雙腿像兩根鐵棒壓在父親的心頭,他緊皺的眉頭擰成了一股寒來暑往,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父親揹著我求醫診治,我從2歲長到6歲,病還和初得時一樣,唯一的收穫是知道了我得的病是小兒麻痺。全家人咬緊牙關、勒緊褲帶過日子,年年賣糧、賣柴,手中一有錢,就立即求醫。
伏在父親的肩背上,我看不夠清悠悠的汾河水嘩啦啦地流淌,看不夠河堤上隨風搖擺的小草,看不夠兩岸金燦燦的麥浪……我害怕父親把路走完,也害怕到醫院打針服藥。
父親揹著我去了鄭州,但因病號太多,等了兩天還沒掛上號。我坐在路邊睜大眼睛看著各種各樣的汽車,貪婪地嗅著汽車留下的汽油味,這是在鄉村根本不能享受到的。
在鄭州,父親揹著我接連去了好幾家醫院,每一家都住院一個月左右。住院期間,我又見到好多四季常青的樹,這些樹在當時的農民村也沒有。坐在這些樹下乘涼,有一種樹的枝葉發出刺鼻的氣味,我現在遇到這些樹會還捂住鼻子……
父親穿了幾年的綠色“的確良”軍褂肩部都被我的下巴磨爛了。幾年來,父親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我沒有統計過。伏在他的肩背上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臉膛,我只顧著瀏覽風景。
每當父親熱急了脫下帽子,我就看到他的頭部熱氣騰騰,四處散發著充滿汗味的白絲絲的氣體,有點像母親把水燒開、掀開鍋蓋時冒出的水汽。
每當此時,看著父親汗流滿面,我往往想起一個畫面——新中國成立前受壓迫的貧農正在耕地勞作,現在是我壓迫著父親。
即使在冬天,我伏在父親背上也不冷,父親的脊背像個火爐,不斷散發著熱氣,烘得我很暖和!長大後我才明白,父親那時在路上見到賣開水的就買著喝,是為了我能暖和些。
在鄭州。幾家醫院給的治療方案基本一致。我是幾家大醫院治療的上萬個兒童中唯一不哭喊的二個。面對消毒液撲鼻的手術室,面對明晃晃的手術刀,有的孩子被嚇蒙了,有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哭叫。只有我在接受手術時,還在吃糖塊。
感覺到疼痛時,我就大聲背誦跟大人學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等名句。
醫務人員很詫異:同樣的環境、同樣的病情、同樣的手術,別的孩子都驚恐萬狀而且撕心裂肺地號口小我雖然也有些緊張,但能夠忍受疼痛,不鬧不哭。他們都說第一次見到這樣剛強的孩子!母親據此判斷我是個傻子。
在給我治病的第5個年頭的秋季,當我在病房裡度過7歲生日的時候,我的左腿己痊癒,右腿也已部分恢復,已能稍微用力支撐身體,雖然依舊軟弱,但靠左腿和身體帶動已能勉強跛行。跛行時,右腿一悠一踢,抬腿悠著時,在身體右下方掠過的軌跡像半圓,右腳落腳點在圓心,形成了獨特的劃圓圈點圓心的姿勢;邁開左腿離開地面時,右腿獨撐身體,左腿在2秒內不落地,身體就會因右腿獨力難支而跌倒,所以行走時一點即過,點地稍長即摔倒。
我無數次撲倒,常常是因為左腿被障礙物絆住造成右腿點的時間過長導致的。我能這樣走路,已經驅散了父母臉上的不少愁雲,我的生活畢竟能夠自理了!透過那幾年“長征”,父親的腰佝僂了,背也向上突起,頭習慣性地向前伸著,空手站立時也像揹負著什麼重物。也許是命裡和讀書有緣分,在適合入學的年齡,我可以跛行著跨進校門進入教室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父母開始為我的體力發愁。身體健全的中學生在星期天和假期可以幫家長做農活,但我卻不能。
聽說當時不讓殘疾人考大學,即使考上也不會被錄取。那時候,《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保障法》還沒有出臺。為了這,父親又一次下決心為我治腿。
聽說省城兒麻科醫生來本地衛校坐診,父親丟下農活,用架子車拉著我上路了。父親的背上雖然沒有了我,但架子車的絆帶卻在他的肩上磨出了2寸寬的紫紅色印記,左肩勒疼了就把絆帶搭在右肩,結果兩個肩頭都有又紅又紫的印跡,重重疊疊的紅紫,凝成了老繭。
父親把我拉到衛校醫院門診部,坐診專家讓我先走兩圈觀察一下,發現我的右腿在支撐身體時朝後方彎。
專家診斷後,認為彎曲是因為膝蓋用力時“偏”到了外邊,就做了兩個木板夾子,夾住右腿,防止膝蓋向外彎,並囑咐一個月內不可用力。所以儘管我已13歲,還是離不開父親的肩背。
這一次來治腿病的大都是豫東人,比我大、比我小的都有,他們在病腿被木板夾住時,都疼得大哭小叫,只有我攥緊了拳頭沒吱聲,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透過這一次治療,我纖細的右腿變粗’了,劃圈比先前有力了,點地的時間也有所延長。
儘管現在我有三個專業的大學學歷,但都是在家裡自學成才取得的。1985年的高考預選考試,由於身體有缺陷,我被刷了下來。父親託關係走後門、求爺爺告奶奶,總算讓我參加了高考,但又留下了分數雖上線、體檢沒過關的遺憾。
同年夏季,我回到家鄉,當上了民辦教師。父親最擔心的是我討不上媳婦,早在1983年就託親友、找媒人給我介紹了物件,並下了厚禮給我訂了婚,然後在當年讓我草草完婚——放了炮,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宴了賓客。
令人遺憾的是,我和她壓根兒沒說過一句話,絲毫沒有共同語言。前一天我在家辦了喜事,次日就去學校上學了。逢星期天我回家時,她往往去孃家走親戚,我們成了:不見面的夫妻。嫂子們嘲笑我常趕“背集”。
後來她聽說我當了民辦教師、做了孩子王,業餘時間又整日埋頭讀書寫文章,認定我成不了大氣候,就索性不再回來,到外地尋找愛情去了……幾年前,我聽說她先後嫁了8個丈夫,當了半輩子新媳婦。
集書呆子、殘疾人與二茬子光棍漢於一身的我,實實在在地成了婚姻特困戶。為了讓我儘快成婚,父親又一次下了為我治好腿疾的決心,帶我去保定兒麻醫院治療。
這一次的治法,是用熱石膏裹住病腿,硬把彎腿壓直、把拐腳扳正,等石膏冷卻就固定成形了。這樣一來,我又不能走路了, 還得伏在父親的肩背上——上廁所、去車站、上火車……治療時,做手術穴位埋線,覆石膏矯正畸形,本來都是令兒麻患者膽寒的事,我卻沒掉過一滴淚。
病友們都被我的那股子倔勁兒打動了。我笑著對內蒙古、貴州、天津的病友說:“我屢經苦難,心臟變得像棉絮,把眼淚吸乾了!”儘管已是成年人了,我仍然沒離開父親的肩背。
我永遠不會忘記,1999年8月20日的傍晚,下午放學後,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到一向腰痠腿疼的老母親,正飛快地跑向村診所,邊跑邊對鄉親們說我父親的心臟病犯了。
我三步並做兩步“跑”回家裡,見父親正躺在堂屋的木床上,頭微微抬起,聳著肩,弓著腰背,右手舉在空中,雙眼看著屋頂。
我呆立著,看著剛從學校回家的三弟正在靜聽父親的遺言:“你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學……長大後要幫助你哥哥做點事,因為你哥哥是殘疾人,我沒辦法治好他的腿,我最關心的是他……以後聽說哪裡有名醫能治,你就陪著你哥哥在空中,雙目艮看著屋頂。我呆立著,看著剛從學校回家的三弟正在靜聽父親的遺言:“你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學……長大後要幫助你哥哥做點事,因為你哥哥是殘疾人,我沒辦法治好他的腿,我最關心的是他……以後聽說哪裡有名醫能治,你就陪著你哥哥去,手術後,你揹著他……”
我剛走到父親身邊,父親就不再說什麼了,聳了聳肩,舉著手僵在了那裡……村醫趕到床邊,翻開父親的眼皮看了看,失望地說:“瞳孔放大,人己斷氣,快準備後事吧。”
我驀地想起小時候,有—次偷聽母親低聲對父親說:“把這個癱兒撂到路邊或放在莊稼地裡,有人拾走算他的命大,沒人拾就餓死算了!你一年四季揹著他到處看病,拖垮了身體、耗盡了家財!”
父親聽了沒有吱聲,天亮後依然揹著我踏上漫漫求醫路。那時的汾河上沒有橋,父親只有過河的時候才不揹我,而是把我抱起來,走到水深處把我舉起來——唯恐冰涼的河水浸溼了我的腿腳,因為兒麻患者最怕受風寒。
蹬過河,父親晾乾衣服又背上我繼續趕路……求醫難,求醫險,求醫之路彎又彎,一年又一年把父親的心兒牽……
我伏在父親的肩上,平生第一次落淚了。
往事如煙,父親去世快11年了。
茫茫世界多少人,一人走出路一條。連續教過我3年,6次揹著我去參加競賽的蘇海良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建廣啊,你參加全鄉初中語文競賽十有八九奪冠,你參加高考時的作文感動了閱卷老師,你還參與編寫了《語文疑難300問》等書,發表文章1000多篇,獲獎60多次,連續兩年榮獲全區勞動模範!你父親要是知道這些事,應該會含笑九泉的!”
在兄弟姐妹共同舉辦的紀念父親去世10週年的祭禮上,我感慨萬千。
普天之下,父愛是最博大、最無私、最感人的。父親的肩背是那麼堅實有力,背了我幾十年,可他老人家從來沒有後悔過。
父親啊,我親愛的老父親,如果有來生,我—定要背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