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麵包裡深藏了太多太多的父愛

[ 親情故事 ]
十二歲的時候,我的腿不慎摔傷了。是騎驢摔的,那是個下坡,正好借坡下驢,驢那麼顛顛顛一跑,我照著驢的脊背吱溜就滑下去了,山村的路坡多石頭多,下面正好有塊半大石頭,右腿不偏不倚就槓在了那塊石頭上。

  當時還好,站起來沒事兒人一樣,就那麼走回家裡去。可睡了一覺起來就不行了,腿疼得厲害,眼前發黑,感覺天都是暗的了,啥都不想看了,只知道疼,好像是傷了筋骨,站都站不起來了。

  正是個大夏天,天熱得厲害。父母還都在地裡鋤地勞動。那時候一到農忙季節,父母連一點兒閒空兒都沒有,莊稼小的時候是跪在地裡,用小鋤頭那麼一鋤一鋤地鋤,像撫育嬰兒一樣,邊鋤邊把土攏到小苗的根部,生怕它們被風吹倒了;莊稼高些以後,人也能跟著展起一點兒腰了,看似站起來了,卻還是彎著腰,對那些莊稼滿心敬畏似的,就那麼低著頭彎著腰,用長把子鋤頭接著伺弄那些莊稼。

  地鬆了一次又一次,人老了一年又一年。鋤地是為了給莊稼舒筋活絡,更為的是抵擋多旱少雨的年饉,因為地鋤鬆了可以減少地下水分的蒸發,能夠起到保墒養苗的作用。農民,莊稼就是他們自己的孩子,莊稼就是他們自己的生命,伺弄莊稼往往比養育孩子都用功。

  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那是一點兒都不假。我也鋤過地,但嚴格意義上那不叫鋤地,那叫玩兒,都是在父母歇下來的時候,把起鋤頭胡亂囫圇幾下,鋤不了幾步就直喊腰痠背痛,然後把鋤頭一扔滿野地逮螞蚱尋鳥窩去了。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家裡還養著豬,養著羊,養著兔。父母每天收工以後,還要拔草,大大的兩背,除了當天或者碰上雨天現喂家畜,剩下的還要在太陽底下曬乾,準備冬天牲畜的草料。

  母親那時候老跟我們說這樣一句話:沒錢了,做全了。父母那時候就是這樣,什麼都做,什麼都養,一年到頭過得都像是在跑,可家裡的生活仍然拮据,也說不清楚究竟為什麼。

  不想我的腿就在這大忙的季節傷著了。父親很是氣不打一處來,罵了我一頓,他說給你吃上喝上,你就不能給大人省點兒心呀,又到哪兒發灰去了這是,怎麼跌成這樣兒!沒看見大人忙得腳朝天呀!叫你孫疼著,看你以後還發灰不發灰了。

  父親罵我,母親卻不依了,母親責怪父親說,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他是個孩子,孩子不跑不竄那能叫孩子呀!你總不能天天讓他憋在家裡不出門吧?跌著點兒有啥呀,咱忙來忙去不就是為了孩子嘛,趕緊的,趕緊的領著孩子,到錦家廟劉接骨匠家給孩子看看去,別給孩子從小鬧下點兒殘疾,一輩子的事呢!孩子疼成那樣,你這才罵呀,有什麼用呢!

  父親沒敢耽擱,從箱子裡拿了點兒錢,也不知道是裝了多少,反正那時候的錢是實在太緊張了。一年四季我們連一件衣服都不捨得添,都是穿得打補丁的衣服,還是棉的掏了棉花當單的,單的再塞上棉花當棉的。

  父親把那些票票折了折,裝在不知穿了多少年的那件打了補丁的白襯衣口袋裡,又用別針緊緊地別上,用手在上面按了按,就用腳踏車拖著我往錦家廟劉接骨匠家裡去。

  劉接骨匠是我們那裡遠近聞名的接骨匠,只要經他的手在傷者的部位那麼一搓摸,是筋骨扭傷了,還是骨折了,問題大不大,嚴重不嚴重,人家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而且治癒率也很高,很神,收費也很有限。所以,十里八村的人們只要有個跌打損傷不靈便的事,一般不去縣裡醫院,都到錦家廟的劉接骨匠家。

  父親在腳踏車的後座兒上給我襯了厚厚的一塊棉墊子,他不敢騎著走,說慢就慢點兒吧,別再把你摔上一下,那就更灰了。

  一邊走,父親還一邊扭回頭來問我腿疼不疼,疼就說話,咱下來歇歇再走。我就知道,父親其實是疼我的,他只是被生活壓得厲害,才那樣跟我發脾氣。

  一大早出發,一直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我們才到了劉接骨家。劉接骨匠讓我躺在炕上,把我的褲腿往起捋了捋,看了看傷著的地方,抬頭問我父親,孩子的腿腫成這樣,怎麼才領來?好像是隨意說的,又好像是在責怪。

  我父親說,地裡的活兒太忙了,再說我估計他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所以就耽擱了一天。劉接骨匠按照我說的最疼的地方,給我按了按,稍微把住我的腿活動了活動,我就疼得呀呀地叫。他於是讓我自己看能不能動一動,我就忍著疼做給他看了。

  劉接骨匠說,還好,是扭傷了,稍稍有點兒錯位。說著他拿出酒精,給我腿上敷了只那麼一層,我的腿頓時就涼颼颼的舒服起來。然後,他在我的腿上用力那麼捏巴了幾下,我好像猛地疼了一下,出了一身冷汗,接著全身就平靜下來,血好像一下子就貫通了。

  我也是被疼給累著了,半個多小時後,我快要睡著了,劉接骨匠讓我下地行動行動,看怎麼樣,我這才睜開眼,看見天又是明亮的了。我下了地,雖然腿還微微有點兒疼,但是完全可以行走了。父親謝過人家,問多少錢,劉接骨匠說,就留兩塊吧。

  出得門來,我看見天是那麼的藍,藍瑩瑩的好看。我從父親手裡把腳踏車搶了過來,說我給推著吧。父親很高興,也不攔著,把車把遞給了我,跟我說,還好,一路上我怕是大毛病,那樣的話,你疼痛不說,還得去大醫院,兩塊錢又哪能擋得住。

  父親看上去真是很高興,他對我說,快中午了,家也趕不回去,再說你腿剛好一點兒,咱也別趕著走,再忙也不在這一天半天,你就在樹陰涼等爹,爹騎車到城裡給買點兒吃的去。

  劉接骨匠家離城裡已經不太遠了,四五里的路吧,先前我跟著父親去過。可這個時候將近中午,天氣又分外的熱了,樹上的蟈蟈喳喳喳地叫得心煩,腿不咋疼了,我的肚子就立馬覺得空了,早晨喝得一碗稀糊糊早就蒸發了,眼前一個勁兒地冒金星。

  路上有一兩個騎著毛驢的人正在往家趕,驢背上拖著大捆小捆的青草。這時候我挺想家的,我想起母親的一句口頭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母親也算是有錢人家出來的,她懂得一些道理。我想這時候要是在家裡,就是一瓢冷水喝下去,那也是相當舒服的。

  父親騎車趕回來的時候,我有點兒睡著了。他把我推醒來的時候,我看見他一頭的汗水,手裡拿著一個麵包,塞給我說,先吃幾口再趕路。他自己則從車筐裡拿出一個瓶子,開啟喝了幾口。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以為是一瓶水。父親說,今天咱也嚐嚐啤酒,本來估計給你看腿得花不少錢呢,沒想到還花得不多,這要是去大醫院,咱拿也拿不起。這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喝酒,以前連過年都沒見他喝過酒。看來父親真的是高興呀。

  我吃了半個麵包,看見父親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擦汗,就趕緊把剩下的半個麵包遞給父親。

  父親說,你吃吧,能吃都吃了吧,爹吃過,你沒吃過,多吃點兒。

  我說,我不吃了,我想喝口水。父親於是就把啟開的啤酒瓶遞過來給我。我真是渴壞了,對住瓶口咕咚咕咚就是好幾口。

  父親說,慢點兒,別嗆著。這當口,我又是幾口啤酒下了肚,渴得厲害,連啤酒什麼味道都沒覺出來。

  父親趕緊又把那半個麵包給我遞過來,他說,多吃點兒麵包吧,少喝點兒啤酒,這東西跟水不一樣,醉人,這會兒不覺得,一會兒你就會感覺暈。

  我說,爹,你吃吧。可父親說,一個麵包倆人吃了誰都不頂事,你吃了吧,爹不餓。

  說著,父親一口都沒吃就又塞給了我。我十二歲了,我知道爹餓不餓,他整整推了我一上午,早晨也是喝了兩碗稀糊糊。

  往家走的路上,父親還要用車推著我,我說我能走了爹,我自己走。走著走著,我真就有點兒暈乎了,好像天地都在晃悠。

  我對父親說了,父親說是吧,酒這個東西看是點兒水,可它有勁兒呢,酒是糧食的精華,沒事兒誰捨得喝它。我就知道父親是高興的。

  父親問我腿咋樣了,疼不疼了。我說好多了。父親說,好好學習吧,你看看這地裡,多長時間不下雨了,這都過了處暑了,莊稼連個頭還沒出呢,俗話說,處暑不出頭,割了喂老牛,單憑老天爺吃飯,難哪。

  不知父親是為我的腿沒事高興的,還是因為看腿省下了錢高興的,反正在那樣困難的條件下,他讓我第一次吃上了麵包,那個麵包可真是香啊,至今還能回味出它的香味兒來。

  後來吃過很多又好又貴的麵包,但再也吃不出父親給我買得那個麵包的味道來,我想,這或許是因為,在那塊麵包裡,深藏了太多深沉而寬厚的父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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