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於20世紀30年代,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兵荒馬亂中度過的。安定下來後,剛生養一窩孩娃,又遭遇了動盪貧窮的歲月。
父親身材矮小,瘦肩圓腰,在田裡勞動,吃的苦多,掙的工分卻少。土地分下來後,父親一邊侍弄土地,一邊織網捕魚掙些零錢,以補貼家用。
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的氣管炎日益嚴重,呼吸如拉風箱。他白天在外勞作,晚上回到家裡,還要就著油燈昏暗的光織補漁網。他粗短的手指穿針引線,不一會兒被魚兒掙破的網洞就恢復如初。
父親睡眠很少,為了能夠趕到遠些的地方捕魚,他常常是踩著雞啼出門,暮色四合時才挑著漁網溼淋淋地回家。記憶中,父親身上總是帶著一股魚腥味。
20世紀80年代末,魚塘幾乎都被人承包了,荒郊的野塘裡魚非常少,父親很發愁。農閒時,他就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棗樹下發呆。我們一家人都擔心他會悶出病來。
後來,父親改行跟人學種西瓜。由於需要摸索種瓜技術,再加上他捕魚時養成的習慣,父親往往一整天都在地裡忙碌。餓了,就吃點隨身帶著的幹饃;渴了,隨便掬一捧溝裡的水喝。
這時他的另一種病——胃病也開始折磨他了。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中午我去喊父親吃飯,看見他側著身子躺在瓜地的埂上,用雙手壓著胃,鋤頭橫在身邊,而四周是起伏著的連綿綠色。
最折磨父親的病是疝氣。病開始發作的那幾年,父親還能忍受,一會兒就疼過去了。後來疼痛持續的時間愈來愈長,疼痛也愈加劇烈。
父親坐在小板凳上,上身向前向下壓,雙手緊緊地按住小腹,頭上臉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可是,我們誰也不能分擔他的痛苦。
歲月的河流帶走了太多的往事,而這些關於父親疼痛的碎片卻永遠沉澱下來,似乎這些疼痛組成了父親的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所有農民的一生,而這些病痛使他略微區別於他人。
處在病痛中的父親並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而且他幹活從不讓我插手。有時看到父親難以勝任,我跑過去幫忙,父親沉下臉問:“功課都弄好了?”
很多時候,我就這樣默默地迴轉身,看一眼父親瘦削單薄的背影,淚水便如雨水一樣落下。
父親啊,你心中究竟深藏著怎樣厚重的期待?
在我將要畢業的那年春天,新年的爆竹聲尚未遠去,父親的肝腹水嚴重起來,他時躺時坐,好像特別冷,下床之前讓家人先把火盆生好,然後就起來坐在火盆邊,清醒一陣糊塗一陣。
我勸他說:“爸,你有空多鍛鍊鍛鍊吧!”
父親低聲說:“我已經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坐在旁邊的母親默默地望我一眼。盆裡的火炙烤得我的臉紅彤彤的,我慌亂地垂下頭,心裡感到徹骨的寒冷。
半個月後,父親就像被榨乾汁水的瓜藤一樣,風一吹,輕飄飄地去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父親一生辛苦操勞,病魔纏身也不得休息,作為子女,理解尚且不能,更別奢談報答了。每憶及此,除了愧怍,就是心痛!
聽老輩人講,人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所有的病痛都消失了。那麼,對父親來說,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又聽人說,在世上愈是受苦的人,在天堂愈有福分。那麼,父親現在是否正享受著天堂裡的幸福?
荒草萋萋,蒼天無語。父親,願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