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識字憂患始。”從上學的那天起,調皮的我,就被沒完沒了的家庭作業弄得心煩意亂,於是父親就養成了陪我夜讀的習慣。每晚他總是雷打不動地搬椅子在我邊上一坐,沉默得像岩石,嚴厲的目光盯得我不敢“越雷池一步”。
有天晚上,父親竟然睡著了。母親悄悄地說:“你爸太累了,讓他歇會兒,別吵著他。”誰知竹椅“嘎吱”響了一聲,父親驚醒了,揉揉惺忪的眼,自我解嘲道:“哎呀!周公說來就來了!”廣隨後掏出煙狠命抽著。第二天,他故意把竹椅旋掉一個楔子,舊竹椅搖晃得更厲害了,稍一動便“嗄吱嘎吱”響個不停。父親說再也不用擔心睡著了,不過為了不弄出響聲而影響我學習,他總是板著腰坐得紋絲不動。有次我夢中醒來,聽見父親小聲地說:“我腰疼得厲害,給揉揉。”母親接著說:“明天我陪孩子讀書,你就甭操心了。生產隊、自留地的活還不夠你累的啊!”“不行!‘養不教,父之過’。兒子長大了沒出息,要怪我的。哎喲……”那一夜淚水溼了我的枕巾。
想想現在之所以有一個良好的學習習慣,大概就是那五年打下的基礎。升了中學後,我就上寄宿學校了。中學在離家二十多里地的一個小鎮上,父親隔三差五給我送來米菜。不管寒冬臘月、酷暑炎夏,他總是如期而至,怕他累壞了身體,我再三懇求他不要來。他把東西往床上一擱,總說:“只要你念書長進,爸就心滿意足了。”我知道這話裡包含著父親一輩子的期望和心願,趕緊不再爭辯,閉了口。
記得一個風雪交加的大冬天,我圍著小火爐邊烤著火看書,一邊拿眼睛瞟向窗外:風雪這麼大,父親還來不來呢?山路結冰了,很難走吧?河口的老艄公還擺不擺渡?就這樣忐忑不安地坐等到中午,才見雪地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爸———”我一扔書本衝了出去。
“爸,你這樣下去就把我慣壞了。”看著他疲憊不堪的樣子我不依不饒了。第二年開春,我終於奪去了他的這項“權利”。不過每次回家,在母親收拾東西的當兒,他都要叮嚀一番,我明白他的苦心,每次默然無言。
也許是天意,在那段平淡的日子裡,我竟迷上了繆斯女神,整天趴在桌上寫得如痴似醉。當我第一篇文章獲省三等獎並參加西湖邊上的夏令營時,高考落榜的訊息同時傳來。那一刻我真想投身萬丈碧波,可我竟發現父親的眼睛正在湖水中神秘而威嚴地逼視著我。
揹著行囊無言地回到家,父親看完我帶回的大堆廢稿紙,重重地嘆了一聲,回裡屋去了。
忍受不了父親緊蹙眉間的憂愁和別人異樣的目光,為了圓我的文學夢,我選擇了軍營。母親死活不肯我這個獨生子遠遊。父親看了我好久,終於說:“也好,到部隊練練去。”
命運似乎又跟我開了一次玩笑。坦克兵成了工程兵——確切地說是“民工隊”。在一條大山溝裡,我們沒日沒夜地打風鑽、搬石頭,舞文弄墨的手結成了層層厚繭。受不了那份苦,我又想當“逃兵”,父親在信中寫道:“要是幹不出好成績,你就不是我兒子!”從透著煙味泥土味的字裡行間,我讀懂了父親那顆熾烈的心。
於是又拿起筆,把積蓄的情感在深夜裡盡情地向“格子”傾訴。兩年後,當我拿著某政治學院新聞系的錄取通知書和一疊在報刊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再見到父親時,他明顯地衰老了。那雙讓我無數次顫慄並讀懂父愛的手,青筋畢現。他撫摸著我喃喃地說:“兒子,如今你長大了,翅膀硬了要飛好。”
父親不再在來信中教我該如何如何去做,他給我的信越來越少了。但深夜,只要往床上—躺,我仍能感覺出那雙粗大的手,在我生命的節拍裡舞動。
父愛沒有絕唱,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