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5年,父親第二次從鞍山來上海,還是穿著綠色的舊軍裝,提著只黑皮箱。人群裡很容易看見他,個子很高,脊背挺得筆直。
父親當過10年兵,轉業後也常以軍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他時不時地就會來一句“我是個軍人”。母親在他退伍後的第一年,離婚改嫁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對父母都心存恨意。尤其對父親,我至今都認為,如果他肯早點轉業回來,這個家不會分崩離析。
父親那次來,是看孫子的。我在電話裡告訴他小婷生了的時候,他停了一會兒,丟來一句:“我過去看看。”
我到火車站接他,開了輛新車。他有點驚訝,摸了摸說:“你買的?”
我點了點頭。
他給了我一拳,說:“混得不錯啊。”
我揉著被打得生疼的胳膊說:你不打我就難受是吧。可我的心裡卻是高興。父親的拳頭有多層含義,生氣的時候,表達憤怒,此時表達欣賞。
父親給孫子買了塊玉墜子做禮物,水頭不錯,就是小。岳母說:“親家真是好眼光,大小給嬰兒戴正好。”有點話裡有話的意思。父親笑了笑,沒介面。
看過孩子之後,他沒睡在家裡,而是租了間小旅館。小婷覺得過意不去。她說:“爸,家裡有地方。幹嘛睡外面啊?”
父親說:“我打呼嚕響,吵你們就算了,吵到孩子不好。”
我給了小婷一個眼色,讓她別勸了。父親是不會住的,因為這裡是他的心病。
二
小婷是上海人,家境很普通,但以上海作背景,就會有種自然而然的優越感。比如岳父母的退休金,比我父親的工資還要高。再比如他們手裡的兩套計劃經濟時代留下的老房子,從容不迫地就漲成了近百萬的身家。
2004年,我向談了4年的小婷求婚,小婷沒猶豫地答應了。但是她的母親,開出了張讓我心驚肉跳的禮單:買房,辦酒席,禮金2.8萬。女方買車,裝修,置傢俱。那一年,上海的房價已經開始離譜,對於工作不滿兩年的我來說,即便按揭,也捉襟見肘。
萬般無奈下,我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說的還是那句:“我過去看看。”
說實話,我沒想過兩家父母會以談判的形式完成了第一次見面。父親一上來拿出了撒手鐧。他從貼身的衣袋裡,掏出一張存摺擺在桌上,說:“少軍那兒有多少,我不太清楚。我退伍的安置費和這幾年攢的都在這兒了,一共4.6萬元。多了,真沒有。但是,我想說,我是個軍人。我這輩子教給我兒子,就是個正字。小婷肯嫁,我保證她不受委屈。小軍要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我就先削(打)他。”
小婷的母親聽完了,接不下話。但一直不說話的準岳父卻說:“那就這麼定了吧。”
那天兩家做了個互換的決定。小婷的父母拿出一套房子給我們,買車的事以後再說,父親的存款用來裝修買家電,剩下的,我和小婷自己籌。
從小婷家出來,我終於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說:“爸,謝謝你啊。”
父親卻一直黑著臉,沉默不語。第二天,他就買了車票回鞍山。臨上車前,他忽然對我說:“爸這個人性格不好,在社會上掙不到什麼錢。你娶個媳婦,還得住到人家家,委屈你了。”說完,他重重捶了我肩膀一拳,轉身上車了。
我結婚後,父親幾乎很少來上海,我也很少回去看他。後來我開了家小公司,生意做得最風光的時候,曾準備訂機票接父親來上海玩,可他一口回絕了。他在電話裡說:“少軍,有錢也別亂花,你還有孩子呢,將來那就是無底洞。”
小婷說:“我感覺你和你爸不是很親呢。”我毫不掩飾地說:“是。我活的前12年裡,有他沒他一樣。16歲上高中開始住校。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加在一起也就四五年。”
其實,如果再細分下來,我和他共處的四五年裡,有一半時間無話可說,一半的一半他在教育我,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他在揍我。記憶裡,足夠溫馨的片段,少之又少。
父親再來上海,是2008年末。我的小公司沒挺過那場經濟危機,債主上門的日子,我天天躲在家裡。除了喝酒就是上網,小婷抱著孩子,回了孃家。
父親得知我的近況,從家裡趕來了。他一進門,劈頭就問:“出了這麼大事,怎麼不告訴我?”
我說:“告訴你有用嗎?除了罵兩句,你能解決什麼問題。”
他說:“我這有15萬,你可以拿去用。”
我哈的笑了一聲:“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錢。15萬夠幹什麼?”
父親說:“夠幹什麼不重要,重要是你不能這樣活著。別忘了你是軍人的兒子,你給我活得有志氣點!”
我不耐煩地說:“你別再用這句自欺欺人了。你在部隊裡混了10年被勸退,在家裡,你連我媽也留不住。我呢,結個婚還要住丈母孃的房子。你是軍人怎麼了?也不能改變你是失敗的人!”
最後,父親用拳頭結束了這場對話。那天他走的時候,把存摺摔在我臉上說:“真對不起啊,你有個失敗的爹。可你也有兒子呢,麻煩你別活得像你爹那麼失敗。”
三
我申請了破產,用父親的錢,還了一些非還不可的債。2009年,也許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年,但我還是挺過來,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和父親的聯絡更少了,也許是因為我們揭了對方的短。偶爾,父親打電話來,也是想聽聽孫子的聲音,和我幾乎無話。
2010年年末,我接到了一位遠房姑姑的電話。她的小女兒要考上戲,來詢問情況。末了,她說:“少軍啊,有空回去看看你爸。他想你想得厲害,又嘴硬的不會說。”
於是春節長假,我一個人回了鞍山。進了我家的那幢老樓還在。敲開門,才知道已經易主了,房子幾年前就賣了。我頓時知道了當初那15萬是哪兒來的。老鄰居告訴我說,父親在我小學門口開了家小賣部。我找過去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是間極簡陋的門面房,陳舊的櫃檯裡堆著文具玩具,後面拉著布簾,擺著一張行軍床。房間裡生了爐子,他在一旁,翻炒著一鍋的土豆白菜。昏黃的光線下,額頭眼角的皺紋,顯得格外深。我從沒想過,他老得竟這樣倉促,躬身的樣子已經像個老人了。
我說:爸,是我,回來看你來了。他訥訥的望著我,半晌才走過來,捶著我肩膀,老淚縱橫。他真的老了,從來不掉淚的他,卻在我面前哭了。而我站在他身邊,一直在悄悄打量著這家小店。我真想不出,在這個四面透風的小屋裡,他是怎樣熬過北方寒冷的冬天?
那天晚上,父親翻出瓶戰友送他的好酒,喝得酩酊大醉。我和他擠在那張行軍床上,惴惴地睡不著。他滿是硬繭的手,始終拉著我不放,好像一鬆開,就會消失不見。
三個月後,父親突然過世了。然而這個“突然”只是對我而言。其實,他早在2007年就查出了肝癌。但他選擇了一套最經濟、最超前的治療方案——氣功療法。醫生說,他基本算是個奇蹟。
九月的時候,我和小婷在家裡看了部獲獎的片子,叫《鋼的琴》。影片講述了上世紀80年代的東北老城,下崗工人陳桂林給女兒造鋼琴的故事。那些熟悉而敗舊的畫面讓我感動。5歲的兒子,也跟著懵懵懂懂地看完了。兒子問我這片子什麼意思?我說講的是父愛。兒子問:“那個女兒跟著她有錢的媽媽不是更好嗎?她爸讓她彈那個破琴,是愛她嗎?”
我無言以對。其實,到底要怎樣定義父愛呢?我想,就是那種明知作用不大,卻仍拼盡全力的執著和勇氣吧。只是,在這個“拼爹”的年代,我不知道自己這個被物質教化大的兒子能否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