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有一個體貼周到、
對我倍加呵護的哥哥
懷女兒妞妞時,臨產前,安全起見,我提前一週在醫院待產。
和我同一個病房的女人,因為妊高症,在醫院保胎。女人到了這個時候,大多心情不好,脾氣暴躁。但陪床的男人,對她溫柔體貼,呵護倍至。有一次,男人在家裡燉了排骨湯提過來,女人剛嚐了一口,就變了臉,“啪”地把手中的碗摔在地上,氣咻咻地吆喝:“這麼淡,一點味兒都沒有,讓人怎麼喝?”
男人趕緊去揀地上的碎片,一邊小心翼翼地解釋:“你現在不能吃太鹹的,醫生叮囑過的,吃鹽太多不利於降血壓……”。收拾妥當,又換了碗,重新盛了湯,一勺一勺去喂她。
我在旁邊看得眼熱,忍不住對女人說:“你老公對你真好!”
女人火氣下了,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紅了臉,解釋說:“他是我哥。老公工作忙,顧不上我,哥哥就過來照顧我。我哥就這樣,特寵我,你瞧我這臭脾氣吧,都是被我哥給慣的……”
男人在旁邊憨憨一笑,說:“我就你一個妹妹,不寵你寵誰?”
我有點呆了。他們兄妹倆相親相愛的樣子,令我羨慕到嫉妒。
曾經,我也有一個這樣體貼周到,對我倍加呵護的哥哥。他長我3歲,開朗,熱情,父母偏愛我,他毫不計較他們的偏心,也像父母一樣寵愛我。
可是,最近這幾年裡,我和他,幾乎已經形同陌路。除了每年春節的家宴和老爸的生日聚會時見上兩次面之外,我們沒有任何聯絡。即使在那樣熱烈的團聚場面上,前一分鐘他還和別人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後一分鐘,看到我,便立刻面沉似水冷若冰霜。就彷彿我們不是血親骨肉,而是前世的仇人。而我一次次逼迫自己鼓起勇氣,想要與他修好的心,都被他的冰冷與沉默擊潰,終於節節敗退,越離越遠。
我的人生從此被改寫,每天躺在
床上,對著窗外的一角天空發呆
他曾經很寵我,小時候過年收的壓歲錢,他都攢著,給我買大白兔奶糖,買小人書。每週日爸媽派的家務勞動,我偷懶溜號,他卻任勞任怨,替我抹桌拖地。
他比我聰明,卻不肯用功讀書,初中勉強讀完,就跟著父親學電焊,開了一家雜修鋪子。我那時候不懂他為什麼不肯繼續讀書,但感覺到,他工作後,家裡的經濟狀況明顯好多了。每次跟爸媽要學費,他們不再為難得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飯桌上我愛吃的糖醋排骨紅燒魚開始經常出現。
我讀高一時,他19歲,已經是個相當熟練的修理工了。他每個週末到學校去看我,然後帶我到外面去吃頓好的,順帶給我買一堆小零食。回來的路上,我海闊天空地和他講海子和黑格爾,講蘇州園林埃菲爾鐵塔。我告訴他,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優秀的建築師,設計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他很認真地聽,然後笑著敲我的頭,說:“丫頭,你再優秀,也是我的妹妹。”
我的成績很好,所有人都以為我會夢想成真,如果沒有那場意外。
高二的暑假,他騎腳踏車帶我去外婆家,半路上,我們被一輛失控的車撞了。他撞得頭破血流,而我,撞傷了中樞神經,好好的一雙腿,卻再也不能走路。
那年,我17歲,他20歲。
我的人生從此被改寫,每天躺在床上,對著窗外的一角天空發呆。
他也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變得沉默,憂鬱,左眼角經常神經性地抽搐,後來整個臉型都變了。醫生說,那是因為受了過度驚嚇。
可是在我面前,他還是那麼快樂。給我講笑話,唱歌,跳蹩腳的舞蹈。他每天忙得灰頭土臉,用賺來的錢給我買象棋、五子棋,買一摞摞的書,買影碟歌碟,買收音機,買電腦……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把這一頁徹底翻過去。
那時候,他總是心懷愧疚,覺得出這樣的禍事,是他的責任。他不止一次地流著淚對我說:“丫頭,別怕,就算將來有一天爸媽不在了,我也會好好地疼你照顧你。”而我,漸漸接受坐在輪椅上的自己,明白這其實就是我的命運,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他27歲了,還沒有結婚,很多人一聽他提的條件,扭頭就走。他選物件,不挑年齡,不挑相貌,不挑家世……他什麼都不挑,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對我好,他要照顧我,一輩子。
後來,我很努力,讀書,寫作,終於用手中的筆趟出了一條自己的路。因為我希望有一天,我不是他的負擔,而是他的驕傲。
他尷尬地垂首而立,揚了幾次的
拳頭,終於只是砸在自己的腿上
他結婚了,那姑娘哪哪都不配他,可是她對他說:“讓我和你一起來照顧妹妹吧。”只為這一句話,他同意了。
可是,承諾究竟是靠不住的。結婚後,他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精力逐漸轉移到自己的小家裡,對我開始疏於照看。我想,這世界上除了父母,沒有任何人能長久專一地對你好,哪怕是親兄妹也不行。
後來,我的愛情也來了。男人是一家報社的編輯,被我的文字吸引,說他願意照顧我。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這份感情。
他看著我深陷愛河,既高興又擔憂,一次次叮囑我:“丫頭,你別被愛迷了眼睛,我看這人過於輕浮華麗,怕不是能託付終身的人,你不要被他騙了。”
我正在熱戀,滿眼都是男人的好,當然聽不進去他的勸告。我冷冷地回他:“我一無財產二無美貌,連副健康的軀體都沒有,還有什麼可被騙的?”我的心裡對他是有怨恨的,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不趕緊找個人嫁了,以後依靠誰呢?
可事實被他不幸言中,不久後男人就失蹤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條簡訊上寫道:也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還沒有做好走入婚姻建立一個家庭的準備。
我後來又經歷了幾次戀愛,都無疾而終。而我,終於被現實打磨得不再相信風花雪月的愛情,只是努力寫字賺錢。我的理想是可以不依賴任何人,自己也能將日子過得幸福。
我決定要買房子的時候,他很支援。他那時生意做得還不錯,問我缺口有多大,他給我補。我說差5萬,他當即拿出一張卡給我。可是嫂子不幹,撲過來搶走了卡,又哭又喊:“你瘋了,還過不過日子了?省吃儉用攢這點錢容易嗎?”
他尷尬地垂首而立,揚了幾次的拳頭,終於只是砸在自己的腿上。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血氣方剛的哥哥了,當初的承諾,早已散在歲月的長河裡,聲息皆無。
我的心碎了一地,抓起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淚流滿面地喊:“誰稀罕你們的錢?我自己貸款去買。”
後來,父母賣了家裡的糧食和兩頭牛,幫我湊了一部分,剩下的,我自己貸款,把那房子買下。
而我的心,徹底寒了。
我和他的關係,就這樣僵持著,
沒有緩和的機會
拿到房子鑰匙的時候,有人給我介紹了嚴濤。他很窮,沒有正式工作,但他對我說:“我願意做你的腿,剩下的人生,我陪你一起走。”我沒有多喜歡他,但我想,身邊有個人,總比一個人單著要好過些。關係確定後,嚴濤拿了3萬元,幫我裝修房子。
他卻不同意,嚴濤來找我,他橫眉冷對,沒有個好臉色。他說:“丫頭,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他一窮二白的,明擺著就是圖你的房子。把他的錢退回去,房子我來給你裝修。”
我冷笑,說:“你給我裝修?先問問你老婆同意嗎?我當然知道他是圖我有房子,但沒有那套房子在那兒擺著,你以為有人願意娶我啊?”
他變了臉色,拍著桌子吼:“你就那麼著急嫁人?我們家養不起你嗎?”
我靜靜地望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靠別人養,我能養活我自己,也能養活他。不勞你操心。”
他愈加憤怒,一張臉抽搐得變了形:“好,將來吃了虧,你不要後悔。”一跺腳,摔門而去。
我執意嫁了嚴濤。婚後我才知道,嚴濤好賭,嗜酒。我辛苦賺來的稿費,都被他拿去做了賭資。贏了他高興,要喝酒。輸了他難受,也要喝酒。每天喝得醉醺醺的,還得我照顧他。我和他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嚴濤秉性不改,一個家,支離破碎。
他從父母那裡知道我的情況,憤怒地跑來,不由分說把嚴濤一通狠揍,對我說:“這種王八蛋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跟他離婚。”
我倔強地昂著頭,把眼淚狠狠地憋回去,冷冷地說:“這是我的選擇,用不著你管。”是的,我不能在他面前認輸。
婚,終於還是離了。因為嚴濤偷偷拿了我的房產證去抵押貸款,拿貸來的錢去賭。幸虧我發現得及時,湊錢還了貸款,房子才得以保住。
我不再只為了找一個依靠而急於嫁人,找了保姆應付日常生活,自己安心寫作。兩年後,我遇上齊郡,確定他是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後,我們結婚,半年後,懷上女兒妞妞。
但我和他的關係,就這樣僵持著,沒有緩和的機會。
時光如漏斗一般,把一切怨恨
憤懣悄然過濾,剩下的,只有愛
分娩住院的第三天晚上,我忽然出血破水,被送進急救室。進去前,齊郡緊張地握住我的手,說:“給哥打個電話吧,我一個人,萬一……我怕……”我疼得滿頭是汗,心卻忽然一軟,默然點頭。
從昏迷中醒來,我的病床前圍滿了人,齊郡,爸媽,他和嫂子,小侄。看我醒了,齊郡擦了擦臉上的汗,如釋重負:“總算醒了,嚇死我們了。你不知道當時多危險,大出血,醫院沒有你這種稀有血型,幸好咱哥來得及時,給你輸了血……”
我心頭一震,似乎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都熱了起來。轉頭去看他,他臉色慘白,眼睛卻是紅的。他訥訥的,只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嫂子把女兒送到我身邊:“看看,長得多漂亮,像你呢。”小侄湊過來,認真地說:“讓我抱抱妹妹,她是我妹妹,我會一輩子保護她……”
我和他,在小侄快樂的聲音中同時落淚。我以為多年的冷漠和隔閡,已經讓我們的心習慣了疏遠,卻沒想到,在我生命攸關的時刻,挺身保護我的,仍然是他。是的,我們是兄妹,這種骨肉血親,一輩子都難割捨。雖然也會有誤解,也會相互傷害,但在彼此的內心深處,仍有深愛,將我們緊密相連。
時光如漏斗一般,把一切怨恨憤懣悄然過濾,剩下的,只有愛。
唯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