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他老得竟這樣倉促,躬身的樣子已經像個老人了。
父親幾乎很少來上海,我也不喜歡回東北去看他。說不出為什麼,彷彿黑幫洗底似的,不想和過去發生任何聯絡,我不說東北話,硬拗出一口“上普”。
後來,我開了家小公司,生意做得最風光的時候,我曾準備訂機票接父親來上海玩,可他一口回絕了。他在電話裡說:“少軍,有錢也別亂花,攢起來。你還有孩子呢,將來那就是無底洞。”
妻子小婷說:“我感覺你和你爸不是很親暱。”
妻子不知道,在我活著的前12年裡,有他沒他一樣。16歲上高中開始住校。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加在一起也就四五年。我和他共處的四五年裡,有一半時間無話可說,一半的一半他在教育我,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他在揍我。記憶裡,足夠溫馨的片段,少之又少。感情的濃度是需要時間的,我和他沒有可以深厚的基礎。
父親再來上海,是2008年末。我的小公司沒能撐過那場至今仍沒緩過來的危機,債主上門的日子,我天天躲在家裡不見人。小婷抱著孩子,回了孃家。那段悶在家裡的日子,我除了喝酒就是上網,只要清醒,就會倍感前途灰敗無光。
父親從小婷嘴裡知道了我近況,從家裡趕來了。他一進門,劈頭就問:“出了這麼大事,怎麼不告訴我呢?”
我說:告訴你有用嗎?除了罵兩句,你能解決什麼問題。
他說:“我這有15萬,你可以拿去用。”
我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說:你知道我欠了多少錢。15萬夠幹什麼?
父親說:“夠幹什麼不重要,重要是你不能這樣活著。別忘了你是軍人的兒子,你給我活得有志氣點……”
我打斷他說:你別再用這句自欺欺人了。你在部隊裡混10年被勸退,在家裡,你連我媽也留不住。我呢,結個婚還要住到丈母孃的房子。
父親用拳頭結束了這場對話。那一年,他六十有二,依然強悍地把我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那天他走的時候,把存摺摔在我臉上說:“真對不起啊,你有個失敗的爹。可你也有兒子呢,麻煩你別活得像你爹那麼失敗。”
那是父親最後一次來上海,也是他最後一次揍我。我在躺在地上,渾身沒有不疼的地方。可我心裡,卻舒坦了。
我申請了破產,用父親的錢,還了一些非還不可的債。2009年,也許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年,但我還是挺過來,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只是我與父親的聯絡變得更少了,或許是因為我們揭了彼此的傷疤。偶爾,他打電話來,也是想聽聽孫子的聲音,和我幾乎無話。
2011年年末,我接到了一位遠房姑姑的電話。她的小女兒要來上海考上戲,來詢問情況。末了,她說:“少軍啊,有空回去看看你爸。”
我問她父親怎麼了。她說:“你就回去看看他。他想你想得厲害,又嘴硬的不會說。”
於是春節長假,我一個人回了鞍山。這麼久不回去,印象中的小城,變得太多了,許多小區都翻建了新的房子,不過我家的那幢老樓還在。我敲開門,才知道已經易主了,房子幾年前就賣了。我頓時知道了當初那15萬是哪兒來的。老鄰居告訴我說,父親在我小學門口,開了家小賣部。我找過去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是間極簡陋的門面房,陳舊的櫃檯裡堆著文具玩具,後面拉著布簾,擺著一張行軍床。房裡生了爐子,他在一旁,翻炒著一鍋的土豆白菜。昏黃的光線下,額頭眼角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我從沒想過,他老得竟這樣倉促,躬身的樣子已經像個老人了。我出聲叫他。他訥訥地望著我,半晌不說話。
我說:爸,是我,回來看你來了。
他這才走過來,捶著我肩膀,老淚縱橫。他真的老了,從來不掉淚的他,卻在我面前哭了。而我站在他身邊,一直在悄悄打量著這家小店。我真想不出,在這在四面透風的小屋裡,他是怎樣熬過北方寒冷的冬天。
那天晚上,父親翻出瓶戰友送他的好酒喝得酩酊大醉。我和他擠在那張行軍床上,惴惴地睡不著。他滿是硬繭的手,始終拉著我不放,好像一鬆開,就會消失不見。
九月的時候,我和小婷在家裡看了部獲獎的片子,叫《鋼的琴》。5歲的兒子,也跟著懵懵懂懂地看完了。影片講述了上世紀80年代的東北老城,下崗工人陳桂林給女兒造鋼琴的故事。那些熟悉而敗舊的畫面讓我感動。跑字幕的時候,兒子問我這片子什麼意思?我說講的是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