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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母親一直是有怨言的,母親是典型的坨坨妹,150厘米的個子,還很胖,臉上長滿了雀斑,脾氣也很差。而她,最要命的是,都繼承了母親的缺點,一塊遮蓋半邊臉的雀斑,都小學六年級了,還是班上最矮的。集合時,永遠站在第一個,排座位,永遠坐在黑板下面,同學們給她取了個難聽的雅號“東施”,她走到哪兒,迎接她的都是嘲笑和議論。
這樣的屈辱,自她有記憶起就開始伴隨著,她害怕去人多的地方,害怕和人說話,甚至於她一聽到別人笑,就會認為是在嘲笑自己。內心裡,她把這些怨恨都轉嫁到了母親身上,如果母親高一點,漂亮一點,她就不會這麼矮,就不會有雀斑,出去也不會這麼丟人,更不可能成為別人的笑料。
她也從不給母親好臉色,稍不滿意,就怒罵母親,說:沒見過你這麼笨的人,又說:我很煩,別給我添亂。兒童節,母親想喊她一起逛街,她脫口而出:兩個皮球,在街上滾來滾去,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母親愣住了,轉過頭去,微胖的身體顫抖著,半晌,才默默地走開。後來,從父親那裡知道,母親原本是打算給她買幾件漂亮的衣服。她沒有半點感激,她說過的一句最狠的話是,真是瞎了眼,出生在你這樣的家裡。
這個笨拙的母親,是她見過最蠢的女人,菜炒得難吃,做事又慢又拖拉,織一件毛衣要花半年時間,出去辦事,經常被鄰居指責。只是很奇怪,父親對母親,從來都是溫言細語的。他的愛,像大海,纏纏綿綿地包圍著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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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歲,她學會了逃課,跟著一群混混出沒在網咖,塗著大紅嘴,叼著一支菸,肥臀在陽光下扭來扭去。那一次,她正和幾個小混混去玩,在路口遇到了班主任和母親,母親氣勢洶洶地跑過來,一把奪下她嘴中的香菸,一個巴掌掄過去,“好的不學,就學壞的!”幾個混混想過來,但被母親怒火沖天的氣勢嚇壞,落荒而逃。
母親揪著她的辮子回家,她疼得大喊:你這個惡女人,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把我生得這麼醜,這麼矮,現在你又來管我的私生活,你是不是想讓我死了,你才能安心!
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卻沒有多說話,拽著她回了家。她想,這輩子她完了,活在這樣的家裡。
之後,沒有混混敢再來找她,她也收斂了許多,安安靜靜地讀書。高考後,她填報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學校,她只想,離這個和她水火不容的女人越遠越好。
大學幾年,她很少回家,並非不想,只是怕面對那個被她深深傷害過的老母親。在外越久,她對母親的怨恨也就越淡。有時她想,母親也許白了頭髮,不知道她做事的效率是否高了些,做的菜,雖然難吃,但那裡面充滿的是家的味道啊。
有一次,和父親聊天,不經意間提起母親做的臘肉,一週後,她就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全部是母親做的乾菜——臘魚、臘肉、辣椒蘿蔔、白辣椒……聽父親說,母親現在唯一的嗜好就是給她做乾菜,顏色雖然不好看,也有點鹹,可是她吃著,總感覺到陣陣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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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後,她就近找了份工作,母親也並沒有反對,只是帶了個信來,說混得不好就回去,家永遠都是她的家。
不久後,她戀愛了,結婚了。母親來看過她一次,拉著男人的手,囑咐他一定要讓她幸福。只是她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幸福,兩年後,男人在外面找了個有錢的女人,無情地把她拋棄了。
她哭得死去活來,一時想不開,就吞了瓶安眠藥。昏迷中,她撥通了母親的電話,等她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裡。一臉憔悴的母親,正小心地把煲好的粥,一口一口地喂進她的嘴裡。她喊了聲“媽媽”,淚水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母親抱著她說,孩子啊,以後不要再做什麼傻事了,你出了什麼事,可叫我怎麼活。
她這才知道,母親是坐飛機過來的。一個從沒有出過遠門,連坐汽車都暈車的人,千里迢迢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那份艱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母親說:回去吧,找不到工作,我就養你。拽著她的手,就像當年,母親在街口拽著她的手回家一樣。
母親在縣城裡找了間房子,母女倆一起住。母親天天給她做飯,味道還是和當年一樣難吃,可是她卻莫名地喜歡上了,一天吃不到母親做的飯,她心裡就不舒服。
後來,她找了份在報社的工作。再後來,母親就開始張羅著給她相親,她也樂呵呵地去見,她知道,母親是不可能害她的。
見了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後,母親說:就是他了。她轉過頭,眼睛睜得大大的,為什麼呢?
母親認真地說:因為,他和你父親就像一個模子出來的,老實、踏實、本分。她就拉著母親的手,笑。
結婚那天,當著所有人的面,母親鄭重地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裡說: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她任性,脾氣也不好,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要不,我拼了老命,也會找你麻煩。
她低著頭聽著,淚水止不住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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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拉著她的手顫抖著說: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寵著你母親嗎?她雖不漂亮,但卻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當年,我父母雙亡後,到處乞討,是你母親收留了我,就這樣我在她家住了下來。記得小時候,你剛生下來,她看見你臉上的雀斑,還特別興奮地說,說你繼承了她的全部,她的善良,她的大度……她人雖然是笨了點,可村裡人哪個不說,你母親有一副菩薩心腸啊。我知道,你以前對她有深深的芥蒂,可都是血肉相連,哪有解不開的結,我走了,你們一定要好好相依為命啊。
她望著母親,也不說話,把那又矮又醜又胖的女人抱了過來,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她用這個有力的動作,向父親承諾: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她們都會相依在一起,形影不離。只因,她是她唯一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