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是說出來的,而要和歲月一起慢慢釋放在生活裡。
我們家居住的老樓有近百年曆史了,木格子窗、木地板、木樓梯,人一走動便咯吱咯吱響。爸爸和媽媽下定了決心要買房子,一有時間就湊在一起熱情洋溢地談論房子。我不敢看他們的臉,只能盯著自己的手指掩藏所有的表情:我喜歡老房子。
爸媽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這棟人一走動就四處呻吟的老樓有什麼值得我如此留戀,但是我卻不能跟他們說起其中的原因。這不僅是我心中由來已久的秘密,也是我和爸媽之間一直小心翼翼迴避著的話題。
他們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五歲那年的冬天,一個我記憶中並不十分清晰卻無比冰冷的日子,親生父母用單薄的衣衫裹著我,站在爸爸媽媽的客廳裡,讓我叫陌生的他們爸爸媽媽,我拽著親生父母的衣角不肯鬆手不肯叫。親生母親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摸出僅有的幾張毛票塞給父親,父親攥著那幾張皺巴巴的毛票衝進寒風裡。不久,他舉著一個被風吹歪的棉花糖回來,我鬆開手去接棉花糖,他們就趁機轉身衝出門去……
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過去,我相信總有一天,親生父母會走出茫茫人海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不能離開老房子,一旦他們回來,會找不到我的。
所以,每當爸媽跟我說新房子的事,我總以種種藉口表示自己喜歡老房子——爸媽都是善良的人,一旦知道自己含辛茹苦撫養了二十年的女兒依舊在想念自己的親生父母,一定會失落和傷感的。
春末,新房子裝修好了,爸媽張羅著搬家。我無動於衷,看著搬家工人把所有往事的痕跡一一搬到了車上,對著越來越空蕩的老房子,我的心空了,好像在內心閃爍了多年的希望正隨著搬家而煙消雲散。
媽媽指揮著搬家工人搬我的小床時,我按著床,流下了眼淚:“媽媽,我要住老房子。”媽媽顯得手足無措,打電話叫來了正在新房子裡安排傢俱的爸爸。我低著頭,坐在他們面前。他們關切地問我為什麼一定要住在老房子裡,我只是哭,不說話。
最後,爸媽嘆了口氣,讓工人把搬到新房子的一些生活用品又搬回來。末了,爸爸媽媽說:“小苊,不管你因為什麼原因要留在老房子裡,你知道,新房子裡有我們給你留好的臥室還有書房。”
他們慢慢走了。我站在視窗看,二十年了,他們的背影不可遏制地老了,腳步有些蹣跚,我真的不想忘記他們對我的愛,我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撿回另一份遠去的愛。
因為我要上班,爸媽走後,白天老房子的門是鎖著的。我擔心親生父母萬一找過來,敲不開門失望地離開,就在門上釘了一個小木箱,裡面永遠放著一張紙條:我是小苊,晚上在家,這是我的聯絡電話。
一晃一年半過去,我期待的場面遲遲沒有出現。我甚至想,或許親生父母知道我住在這裡也沒勇氣來找我,畢竟是他們拋棄了我,不能肯定我會不會原諒他們。我苦思冥想,怎樣讓他們明白我的想念?那個著名的黃手帕的故事啟發了我,我決定做一件事情。
一個週六,我到新房子看爸爸媽媽。飯後,我吞吞吐吐地問媽媽:“我小時候穿過的衣服還有沒有?”
爸爸和媽媽看著我,很久沒說話。媽媽起身,拉開衣櫥,從最上面的櫃子摸出一個小盒子,她遞給我時,手抖了一下。我開啟,裡面裝的是我來這個家時穿著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只是上面的花色已經很淡了,像經歷了太多的風吹日曬。
小時候穿過那麼多衣服,一開口他們便知道我要的是哪一件。
我知道這樣做對他們的感情是一種傷害,想說對不起,卻說不出來,只是說了聲謝謝。然後是三個人的沉默,漫長漫長的沉默。末了,媽媽摸了摸我的手:“小苊,沒什麼,我們也希望你能找到他們。”媽媽告訴我,親生父母輾轉了很多人才知道爸爸媽媽想收養一個孩子,他們只說自己實在沒有能力撫養我了,他們走的時候沒有留地址,聽口音好像是廣東一帶。
媽媽拿著我的小衣服,有些傷感:“當時我就想,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誰都不會把孩子送人的,我想或許幾天後他們會後悔,回來找你,我擔心他們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我們的家,就把你的衣服在陽臺上掛了整整一年,如果他們想找你,看著陽臺上的衣服就找回來了。一年後,他們沒來,我就把衣服收起來了。這麼多年,我們一直不願意對你重提這件事,是害怕你傷心。”
媽媽把衣服塞進我手裡:“你拿去吧,像當年一樣掛在陽臺上,如果他們回來找你,告訴我和爸爸,我們一起吃頓飯。”
我握著那套衣服,說不出話,心裡跳躍著輕微而細碎的疼。
這麼多年過去,親生父母沒有來過,我不能否定他們生我養我同樣愛著我,只是我怎麼就沒有意識到,二十年前,那個傾盡了他們所有的棉花糖,凝結著他們所有能給我的愛。從此後,他們把愛的權利交給了爸爸媽媽。不回來打擾我們寧靜的生活,是他們能夠給予我的全部的幸福。
我握著媽媽的手,慢慢說:“媽媽,我想住新房子。”
媽媽抱住我,眼淚灑在我的肩上。
第二天,我找搬家公司幫著搬東西,媽媽不聲不響地拿出我的小衣服,掛在陽臺上,我又不聲不響地將它取了下來。我想跟媽媽說:媽媽,我很愛很愛你。可話到嘴邊卻嚥了回去,我已懂了,愛不是說出來的,而是要和歲月一起慢慢釋放在生活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