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同一座城市,周建湘已有大半年沒見到兒子小軒了。兒子18歲生日那天,老周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我只養你到18歲,從明天起,你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吧。”
兒子13歲那年,老周做出了一個全家人都反對的決定——讓兒子退學。他對兒子說:“回去吧,咱們不玩這個遊戲了。”讓兒子退學的直接原因是,他常常被兒子的老師傳喚到學校去接受他不該接受的教育,內容無非是孩子調皮、上課睡覺、不按時完成作業等等。老周很難堪,認為自己是無辜的,認為自己的個人生活受到了不應當受到的騷擾。每次接受中學。一個聰明的孩子變得不願聽課了,變得調皮搗蛋了,難道老師不應該找找自己的原因:是不是講的課沒有吸引力?是不是老師缺乏人格魅力々老周說:“如果教育給孩子帶來的是痛苦,是人格的扭曲,我寧可不要這種教育。”周建湘說他領著兒子走出校門時,心裡甚至有一種奇妙的快感:不就是為了混那一紙文憑嗎?老子不玩你們的這個遊戲還活不成了?
做出了退學的決定後,周建湘和兒子進行了一次很嚴肅的談話。他說:“我希望你早日成為一條漢子,成老周認為,只要孩子有興趣,幹哪一行都行。老周給兒子買好了飛機票,讓他一個人去。兒子問“體校在哪兒?”老周說,“鼻子底下有張嘴,你不會自己問嗎,”13歲的小軒揹著旅行包隻身登上飛機?自己去了幾千裡之外的武漢。雖然每年要兩三萬元的訓練費和生活費,老周卻無一句怨言,要想讓小鳥自己找食吃,先得讓它練習著飛起來。
小軒跟著教練訓練了兩年後不想打球了,因為老當板凳隊員,他漸“教育”回來,惱羞成怒的發洩物自然是兒子的屁股。那天,老周又被請到了學校,老師揹著手滿臉不耐煩地看著他,不遠處是低垂著頭罰站的小軒。談話不歡而散。臨走時,老周終於說出了憋在心裡很久的話:“您聽說過一句教育名言嗎?‘只有不好的老師,沒有不好的學生!”“誰說的?”老師有些激動。“這是一位教育家的話,他的名字叫蘇霍姆林斯基。”說罷,老周拉起孩子的手就走,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頭。
老周的學歷是教育學碩士,當時是海南某大學教師。老周說讓孩子退學並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因為他對孩子當時進入的發展軌道以及預定的前程早已徹底絕望了。老周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愚笨之人,不然,兒子小學畢業時不可能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績考入這所高考升學率很高的重點才的路要靠你自己走。我只能為你提供教育機會,但你要記住,18歲之前,我會盡量給你提供學習的機會。我會養活你,但是18歲之後,你得自己靠自己。”
那時候,小軒喜歡打乒乓球,老周專門請了一位教練教他,自己有空兒也會陪兒子去練球。後來老周認識了武漢體院一位有名的教練,老周決定將兒子送到教練那兒練球去。為了孩子退學的事,妻子本來就對老周有一肚子埋怨,這時候就更反對了。可漸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小軒回來後,本來就反對孩子打球的妻子理由更充足了,她去找教育專家做了諮詢,並對小軒的教育進行了專門設計。她對老周說:“兒子的事你不要管,我要送他上學。”那時,老周與妻子已經為兒子的事鬧得很不愉快,既然妻子堅持要讓兒子重新“歸隊”,他也只能讓她一試了。可小軒在母親為他挑選的一所私立學校只上了一個學期就上不下去了,畢竟他已“出隊”了兩年。小軒又從學校退學了。
老周決定專門請老師在家輔導他,雖然輔導費不菲,老周咬咬牙,還是大把大把從兜裡往外掏錢。他認為不上學不等於不要知識。那時,妻子去了蘭州,老周自己帶著兒子。老周對兒子說:“咱倆分個工,我在外掙錢,你負責做飯。”於是,小軒每天聽完課後要做兩人的飯菜。老周認為這是公平的。因為兒子已經16歲了,他應該承擔該承擔的責任。
1999年初,北京的朋友邀請周建湘去一家企業任職。老周辭掉教職帶著兒子來到了北京。老周又將兒子拜託給一位多年前的棋友——如今已卓有成就的量子物理學家。物理學家一不要錢二不圖報,每週給小軒上兩次數學課。為小軒補習數學是老周的主意,他認為數學是思維的體操,它能培養一個人的邏輯思維能力。然而,小軒對這種“思維的體操”似乎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最想去的地方是網咖。他在網咖玩一種叫MUD的網路遊戲,達到廢寢忘食的境地,他和線上的玩家已經幻化成虛擬世界裡的角色,按遊戲規則兌現著生活中得不到的光榮與夢想。有一次他居然玩了48個小時沒下線。這個網路遊戲玩家後來玩起平面設計如魚得水。這是後話。
“思維的體操”只訓練了一個月就停了,小軒不願學的理由是自己不是那塊料。老周後來說,小軒沒上學並不等於他這一段的生活是空白,與同齡人相比,他也許失去了不少,但也得到了許多,比如說泡網咖,至少他比他的老師先進入網路數字化時代,至少他在BBS上發表的“大作”比學校裡的作文訓練瞪著眼睛說瞎話說假話要強。雖然老周老早就告訴兒子,成人之後自食其力。但小軒一直認為父親只是嚇唬嚇唬他,並沒往心裡去。1999年11月8日,是小軒18歲生日,老周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我只養你到18歲,從明天起,你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吧。”父親不但要他另立門戶,而且一個子兒也不給。
這讓小軒恐慌和措手不及。小軒極不情願地從父親那裡搬出來,在外面租了間小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外出找工作,沒想到處處碰壁。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小軒每天只能以泡麵充飢。而在這期間,老周沒有去看過兒子,連電話也沒給他打過,兒子過得怎樣,他似乎不聞不問。他說:“作為父親,我願意對孩子負起有限責任,但擔負不起無限責任,在他18歲之前,我有義務養育他,給他提供各種各樣的教育機會。正因如此,我一直沒放棄對他應盡的義務。但是18歲以後,我的義務已經完成了,如果一個男人到了18歲還養不活自己,這一輩子就不會有多大出息。”
老周說他之所以對兒子如此冷酷無情,是受了老狐狸的啟發。那是日本人拍的一部電影,名字叫《狐狸的故事》,裡面有一個場景一直令他難忘,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剛學會走路和覓食的小狐狸被父母趕到洞外,小狐狸站在風雪中淒厲地哀鳴著,一次又一次試圖回到洞裡,可是每一次都被堵在洞口的老狐狸咬出去了。狐狸世界的法則是成年了就不能與父母住在一起,就不能靠父母養活,得自己討生活去。老周感嘆地說:“我們中國的父母不如狐狸啊。不但對孩子大包大攬地承擔起無限責任,而且沒完沒了地盡義務,最後不是幫了孩子,而是害了孩子。”
吃了半個月泡麵,實在挺不下去了,小軒跑到山東煙臺找奶奶求助。他說他想上學,奶奶滿口答應。聽說了小軒的窘況,他母親也從蘭州趕來了,於是,奶奶、母親、姑姑結成了統一戰線,一致願意贊助小軒上學。她們花錢將小軒送進煙臺一所高校
自費學外語。老周終於知道了這件事,他又急又氣給母親打去電話,說:“您老人家這樣做是害了他,您管得了他今天,您能管他明天嗎?”老母親說:“求你不要管這件事了,他上學的錢我們出。他願意上學是好事,我能不管嗎?”老周認為兒子是將上學作為逃避生活逃避責任的藉口。他說,現在有不少這樣的年輕人,高考的,考研的,考託福的。一次考不上考兩次,兩次考不上考三次、四次,反正只要說是上學,老爸老媽就是砸鍋賣鐵也會毫無怨言地支援,只要將“上學”的大旗在老爸老媽面前呼啦啦地揮舞,那些下過鄉進過廠的老知青們就會豁著老命去為他們籌錢。
沒過多久就是春節,周建湘趁休假趕回煙臺,他對小軒說:“我不反對你上學,但是如果靠快80歲的奶奶供養你,這是你的恥辱。你想上學可以,但必須是自己掙錢去上學,如果你覺得辦不到,那你先跟我回北京打工去。”老周的不近人情遭到家人的反對,也有朋友勸他說:“既然孩子想上學,你就讓他上,你讓他去打工,他還怎麼安心學習?”老周說:”他既然已經成人,就應該自己去掙錢,他自己掙來錢愛怎麼上學都成,上一萬年我也不攔他,但如果還想靠別人養活,靠別人的錢上學,我不答應。”春節後,小軒跟著老周又回到北京。老周將他介紹到一家平面設計公司拜師學藝,學徒期間公司不支付工資。老周對兒子說:“在你沒拿工資前,我每個月借給你1000元,這錢是你欠我的,我永遠保留向你索要的權利。”
小軒在平面設計公司學藝進步很快,也許這是當年玩網路遊戲的意外收穫。只要一坐到電腦前,他就有許多奇思妙想,帶他的老師說他很有靈感。只學了半年。小軒就能獨立幹活了。小軒準備從公司出來自己幹,他向父親借錢買了一臺電腦。一天,他說,“爸,你有那麼多朋友,幫我攬點活幹吧。”老周說:“我可以幫你,但只幫一次,算是我對你的支援,你的天下要靠你自己去打。”剛剛出道,靠自己打天下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文憑、沒資歷、沒名氣,小軒的路走得很艱難。有一段時間,他一直攬不到活幹,沒錢吃飯,沒錢交房租。但這一次。他沒有逃跑,也沒去向父親借錢,他到一家禮品店打工,活兒很累,一個月才掙600元,但他畢竟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來了。
小軒對父親的積怨終於在他20歲生日那天爆發了。那天,老周將兒子喊到住處,送給他一份生日禮物,是一雙鞋。其用意不言而喻。開始,父子倆還能說到一塊兒,後來氣氛就漸漸緊張起來,小軒說如果當年沒退學,說不定他今天也和同齡人一樣念大學了,話中有埋怨父親的意思。這話老周不愛聽,”當初退學是你自己同意的,退學後我給你提供了那麼多次學習機會,你自己沒學出來怪誰!就憑這些年投入的教育資源,你也該有能力生存了。”小軒說:“別的孩子18歲不是在上學就是由父母養著,你卻狠心地將我趕出去,一個子兒也不給,要我自己養活自己,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天底下有你這樣做父親的嗎……”
暴跳如雷的老周將兒子趕走了。趕走了兒子後,老周將自己關在屋裡淚流滿面,兒子不但不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對他充滿了怨恨,他不明白,一番良苦用心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後來,小軒曾給老周來過一份郵件,說他恨過父親。從那以後,小軒再也沒有與父親聯絡。但老周知道他在北京,知道他在努力地工作。在某網站的“老周論壇”裡,周建湘以“退學”為題將父子間的這段恩怨進行了一次認真的清理,並道出了自己對兒子“冷酷無情”的理由。他說,他相信兒子將來會理解我的這番苦心。在“退學”的結尾處,老周寫著:小軒,你小子想壞就抓緊壞,沒路可走了該幹啥幹啥去,想學真本事了手放下,老爸支你兩招:第一,站直了,別趴下:第二,找高手練,“打他的下巴”。不知經常呆在網上的小軒是否看到了父親給他支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