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一生漂泊,幾乎遊遍名山大川,
給人們留下了一個飄逸灑脫的行者形象。
在李白的行旅中,他對浙東一座
並不太知名的天姥山表現了特別的偏愛,
不僅在早年表達了傾慕之心,在中年
遭受人生的重大轉折時還寫下了“夢遊”
的詩篇。李白為什麼對天姥山這麼嚮往?
這是一座什麼樣的山呢?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每次讀到余光中先生《尋李白》中的這兩句詩,周身就禁不住熱流湧動。一個披髮仗劍、月下獨酌的“謫仙人”形象,彷彿正穿過時光的隧道,從大唐盛世的那一端朝我迎面走來。他的衣襟飄動若飛,手中的美酒香氣沁鼻,但他的臉上卻寫著複雜而模糊的表情,清高、自得、傷感、超脫……佯狂瘋癲而又孤傲跋扈,讓人仰慕卻又近之不得……我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一個詞,才能概括這位詩人獨特的氣質。
—是啊,一千多年過去了,誰又能清楚解析“李白”兩字呢?
李白的一生都在流浪,用現在時髦的話說,他的一生都在“行走”。不過,他行走的蹤跡飄忽不定,他行走的心態五味雜陳。似乎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行走的終點是哪裡。現在誦讀李白的詩文,我的心中常常浮想聯翩:這些讓他才情四溢、心潮澎湃的山水景緻真有那樣神奇嗎?當我的腳步和他的腳印重合,相隔千年的我們是否能產生某種共鳴?
走近天姥山
大凡學過高中課程的人,都知道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這首詩,“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這座叫“天姥”的山,因為李白的“夢遊”而聞名,也因此而讓人感覺此山如在夢中。很少有人知道,天姥山就位於現在中國經濟最活躍的地區之一浙江紹興,和很多名山被遊客擠破門檻相比,天姥山的確顯得有幾分寂寞。
斑竹村是紹興市下轄的新昌縣的一個小村,村裡還儲存了不少老房子,木結構、灰瓦泥牆,在江浙地區,像這樣的小村似乎很普通。村裡有一條貫穿全村的小路,不能通機動車,但如果行走在上面往兩旁細看,會發現兩旁全是商埠的遺蹟。村民們很熱情地給我們當嚮導,一會指著一幢房子說:“喏,看看,這裡以前是米店呢!”,一會又指著一幢兩層的小樓:“這是以前的客棧,徐霞客在這裡住過呢!”徐霞客,哦,這麼一說好像很不普通啊。
斑竹村是一座很古老的村莊,也是一座不平常的村莊。它的不平常在於它獨特的地理位置。斑竹村因道而建,那條貫穿全村的小道其實是一條千年的古驛道。這條古驛道是連線天台和古剡縣的要道,斑竹村正好在兩地中間。剡縣的縣治在今天的嵊州,唐朝末年才分剡設嵊州和新昌縣,古代來往天台和剡縣,到斑竹村恰好行程一半,正好歇腳休憩。因此,斑竹村在古代遠比現在要繁華得多。當地老人說,斑竹村繁華時也是三教九流匯聚,勾欄瓦肆齊全,如同一座小縣城。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興建了國道之後,來往的人才不從村中穿行了。
這座村莊還有一個地利之便:它就在天姥山腳下。如果李白登天姥山,毫無疑問,一定是要經過這裡的。
詩人的情結
天姥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組山脈的總稱,它的最高峰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撥雲尖”。即便現在交通發達,登上天姥山最高峰仍然是一個挑戰。在江南地區,大山總的來說並不奇崛,但天姥山連綿高聳,氣勢不凡。清晨若停車遠眺,天姥山巔雲霧繚繞,真好似李白詩中所寫的夢境。
李白一生好遊名山大川,從15歲登竇團山,到60歲第三次上廬山為止,可以說幾乎閱盡天下名山。但他對於天姥山,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偏愛。
李白的詩歌曾經兩次吟詠天姥山。第一次是他二十五六歲時,在兩年中分別創作了《秋下荊門》和《別儲邕之剡中》。李白當時剛出三峽夔門,在前一首詩中即寫道:“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表明了自己要到剡縣一帶遊歷的願望。在第二首詩中他更清楚地列出了自己的行程,而且說明是走水路—“借問剡中道,東南指越鄉。舟從廣陵去,水入會稽長。竹色溪下綠,荷花鏡裡香。辭君向天姥,拂石臥秋霜。”
李白詩中很明白地寫到了剡中和天姥山,那麼他是否隨後真的實現願望了呢?從詩歌裡找不到直接的證據,著名唐代文學研究學者鬱賢浩根據李白的其他詩作,推證李白從廣陵出發到過會稽。在唐代,會稽一帶還是淺海,海水時常倒灌,到剡中最便捷的方式還是走水路。現在的剡溪中上游地區生態保護較好,有些地方還可以乘坐竹筏漂流,河水清澈,平緩如鏡,雖然很少看到荷花,但兩岸翠竹掩映,和李白詩中的描寫基本吻合。如果沒有到過會稽,僅憑想象是很難寫出這樣生動的詩句的。
李白第二次吟詠天姥山,是在二十年之後了,這次寫就的詩篇就是那首氣勢連貫、想象奇麗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同樣是寫天姥山,但二十年間李白已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飽經世事的壯年,“遊天姥”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中國的名山很多,長江中下游的也不少,為什麼李白單單欽慕即便今天依然有些寂寞的天姥山呢?正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李白25歲還沒到會稽天姥之前,碰到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物—司馬承禎。
原來天姥是仙山
在回憶李白之前,還是得走走斑竹村的古驛道。走到村頭,跨過一座石橋,就算出了村了。一般的人走到這裡,總不免回頭看看—因為一個富有人情味的、可以下馬歇腳的驛站集鎮即將被拋在身後,面前又是漫長的路途。一千多年前,一個隱居在天台山玉霄峰的道士接到唐玄宗的聖旨,趕赴京師接受召見,他走到這座石橋一回頭,看見青山碧水,田園炊煙,不禁長嘆一聲,跌下馬來。這個人就是司馬承禎,從此,這座石橋被稱為“司馬悔橋”,而橋下的小河也有了一個很有感情色彩的名字:惆悵溪。
司馬承禎本來是一個士人,因為深慕老莊之學,後來出了家。他不注重煉丹法術,而是注重研究宗教玄學。他隱居天台並且廣招弟子,成了著名的道士。唐朝皇帝出自關隴,自詡為李耳之後,皇室大力推崇道教,武則天、睿宗都召見過司馬承禎,但司馬承禎拒不接受官職,仍然回到天台山中。這次玄宗再次召見,他不得不再度出山。
開元十三年,25歲的李白在江陵見到了八十多歲的司馬承禎。關於這次見面的細節,我們當然不得而知,但李白隨後即創作了《大鵬遇希有鳥賦》“以自廣”,可見心情非常激動。他在晚年回憶這件事說:“餘昔於江陵見司馬子微,謂餘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聆聽了司馬道士的教誨,又得到了鼓勵,意氣風發的李白產生去司馬承禎隱居之地看看的願望也就很自然了。可是,為什麼詩中的目的地不是天台而是天姥呢?
據史籍《後吳錄》記載:“剡縣有天姥山,傳雲登者聞天姥歌謠之聲。”根據新昌學者竺嶽兵的研究,“天姥”即傳說中的王母(姥、母同音同義),而王母在道教中是掌管神仙戶籍的神仙之一。同樣受李白傾慕的謝靈運曾在詩裡寫道:“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深受道家求仙思想影響的李白,當然也要效仿前輩去天姥山—這個離神仙最近的地方看看了。
行走的人生
李白一生漂泊,我們可以根據他的詩篇,追隨他的腳步,在大半個中國勾勒出他的行蹤。
25歲之前,李白足跡不出四川,這個時期李白的詩作不多,但我們大概知道他家境相當富有。此後,李白辭親遠遊,而且這一“遊”就是16年。從湖北的江陵、廣西的蒼梧一直到浙江的剡中、山西的太原,東南半壁江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李白為什麼用這麼長的時間、遊歷這麼廣闊的地方?和他自幼培養起來的遠大志向以及嚮往自然、求仙長生的道教思想有關。我們說李白是偉大的詩人,其實李白本人並不想做詩人。李白少時就給自己的未來作了定位:“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所以他根本不走透過考試取得官職的道路,也不把一般的官職放在眼裡。他選擇的是“直道”,就是遊天下名山,廣交英賢豪傑,以取得“山林名士”的美譽而名動京師,進而一舉成為皇帝近臣,以實現他的報國理想—司馬承禎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