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遺願

　石大柱的父親近來身體越來越不行了，看樣子熬不過這個冬天了。這天，老爺子把石大柱叫到床前交代後事，說：“我死之後，骨灰要埋在陵園的太白頂上，我要陪伴我過去的戰友。”這一句話，直說得石大柱目瞪口呆，他嘴上答應著，心裡卻叫苦不迭。

　　原來，石大柱的父親是退伍軍人，一九四七年入伍，參加過解放本市的戰鬥。當時，石大柱的父親是通訊兵，為了掩護他突圍送出情報，在太白頂的那次戰鬥中，全連五十二名戰士全部壯烈犧牲。一想到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戰友，石大柱的父親就心如刀割。退伍後的幾十年裡，父親在清明節總是去太白頂給戰友掃墓，閒暇的時候也會去那裡坐一會兒。

　　按說，老爺子的要求並不過分，石大柱為什麼叫苦呢？原來，這座陵園幾年前承包給了一個開發商，開發商對陵園進行整修，大幅提高售價。據說太白頂那一片挨著烈士的墓地是整個陵園中地勢最高的一塊，價格最高。

　　石大柱匆匆去陵園管理處打聽。一個姓李的禿頂中年人告訴他，一塊十五平米的墓地最低三十萬。別看價格這麼貴，大家都搶著買。老李還說，三十萬不算多，還有人花七八十萬呢。

　　石大柱傻眼了。他家都是工人，他和兒子也都下崗了，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賺錢，近來他和老伴準備按揭一套房子，哪裡還有錢買墓地呢？石大柱想勸父親放棄這個想法，可這話說得出口嗎？

　　石大柱回到家，看著全家七八口人還擠在一套面積不大的三室一廳裡，心裡有點難受。

　　這天晚上，石大柱避開老爺子，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他把老爺子的遺願和去陵園打聽到的情況說了一遍，全家人都沒話說了。還是兒子打破了沉默，說：“爸，三十萬可不是小數目，買了墓地，咱以後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石大柱問：“那你說咋辦？”

　　兒子眼珠一轉，說：“先答應爺爺的要求，等他真不在了，再花上萬兒八千買一塊別的墓地，人死如燈滅，反正他又看不見。”

　　石大柱勃然大怒：“這像是你該說的話嗎？咱老石家祖孫幾輩坦坦蕩蕩，從沒騙過人，如今卻要糊弄自己人……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兒子被說得面紅耳赤，兒媳婦臉上掛不住了，說：“爸，他也是沒辦法。你要是有辦法，俺們聽你的。”

　　石大柱說：“讓我再想想。”

　　這時，石大柱的孫子東東插嘴說：“我同桌雯雯的爸爸開的轎車就值三十萬，要是我爸也有轎車，就賣了給太爺買墓地了。”石大柱瞪了他一眼：“瞎說。”

　　正在石大柱為這事一籌莫展的時候，事情突然有了轉機。這天，有人敲他家的門。石大柱開門一看，這不是陵園管理處的老李嗎？石大柱把老李讓進了客廳。

　　老李坐定，清了清嗓子，問：“聽說你父親是戰鬥英雄，參加過解放這座城市的戰鬥？”石大柱點點頭，說是。

　　老李繼續問：“聽說你父親還參加過抗美援朝，和黃繼光是戰友？”石大柱還是點頭。

　　老李興奮地說：“聽說你父親百年之後骨灰想葬在太白頂，但是又嫌墓地太貴。”石大柱煩了：“有什麼話請直說，不要拐彎抹角的！”

　　原來，陵園被承包出去後，墓地的價格飛漲，開發商賺了不少錢。最近，市政府計劃緊挨著陵園再開發出一塊墓地，叫邙山二號。但邙山二號開發好以後，風水不太好，很少有人願意來買墓地。開發商很著急，就想炒作一下。辦法很簡單：讓石老爺子穿上軍裝，面對攝像頭，說幾句廣告語。回報也很豐厚，就是免費提供太白頂烈士墓旁一塊十五平米的墓地。

　　條件的確優厚，石大柱想都不敢想啊！那等於不但老爺子的願望如願以償，還節省了三十萬元。他不禁喜笑顏開，當時表示可以考慮，他說要跟老爺子通融一下，再跟家人商量一下後再給老李回話。

　　晚上又開了家庭會議，大家一聽說陵園開出的條件，都說值，趕快把這件事定下來。石大柱的兒子忽然說：“我瞭解爺爺的脾氣，他會答應那樣做嗎？”

　　石大柱心裡咯噔一下：是啊，父親會答應嗎？他想，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機會跟父親說說這件事。

　　這天，老爺子嚷著要到客廳裡坐一坐。在兒子、孫子的攙扶下，老爺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看老爺子今天氣色不錯，石大柱支走家人，終於囁嚅著開了口：“爸，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老爺子說：“你說就是了。”

　　石大柱把太白頂墓地價格如何貴，如何買不起，陵園開發商如何要他做影片宣傳交換的事情仔細講了一遍。石大柱講完補充說：“其實很簡單，人家給的宣傳詞，你照著念，兩分鐘就結束了。兩分鐘就掙三十萬，那多划算啊!”

　　老爺子哆嗦著問：“那宣傳詞是咋說的？”石大柱按照老李的交代，又說了一遍。

　　老爺子靜靜地聽著，沉吟片刻，忽然，他掄起柺杖，沒頭沒腦地敲在石大柱的身上，一邊敲，一邊有氣無力地罵道：“虧你有臉答應他，你是在糟蹋你爹，你爹槍林彈雨幾十年，在敵人面前都沒服過軟，如今還會怕一個開……開發商嗎？”老爺子罵著罵著，忽然臉憋得通紅，喘不過氣來。

　　石大柱和家人急忙跑過來掐腰捶背，老爺子才緩過來，他繼續說：“我們當年幹革命，流血犧牲，就是想讓後代過上好日子，想不到自己的子孫買不起陽宅，連陰宅也買不起了……”老爺子邊說邊大口喘氣，忽然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第二天，老爺子在醫院裡與世長辭。

　　老爺子的遺體火化後，石大柱犯愁了：骨灰盒到底放哪裡呢？在他整理老爺子的遺物時，意外地在枕頭下邊發現了一個紙條，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買墓地的事情，東東都跟我說了，我知道你們很為難，是我沒考慮好。咱們是工人家庭，把幾代人的積蓄花在買墓地上，不值得。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我也要學一學當年的周總理，死後骨灰撒到江河湖泊，這個願望，你們總能做到吧？可惜呀，我不能陪伴我的那些老戰友了。

　　石大柱失聲痛哭，這個時候他才感到自己真正讀懂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