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面有兩個弟弟,小弟比我小十歲。家裡窮,我自告奮勇地要去化肥廠打零工,這樣可以減輕家裡的負擔。我被安排去煤球車間拉煤,車間主任是個姓陳的中年人,總愛板著個臉,像是誰欠了他錢沒還似的。我們的班長叫陳四,是車間主任的侄子,其實就是一個痞子,特愛狐假虎威,動輒就責罵、呵斥人,有時還動手打人。
所謂的煤球車間,就是專門生產煤球的。我們一個班有七八個人,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半大小夥,年紀數我最小。班裡給每人配備一輛翻斗車,一把剷煤的鍬。那翻斗車和現在的工程翻斗車相似,只不過小得多,又是人力操作的。翻斗車裝滿煤,大概有三四百斤重,我們要將它推到攪拌機邊,把車往鐵板一靠,我一隻腳蹬著車架子,兩手抓住車把,整個人懸了空,用盡全力一拗,把煤扣在鐵板上,然後攥著車把後退幾步,把車把往上一舉,翻斗車就復原了。
有人專門負責往煤塊里加泥塊,然後往攪拌機裡鏟,攪拌後的煤泥被送到粉碎機裡,粉碎機飛速旋轉著,聲音震耳欲聾,車間裡煤塵瀰漫,我們的眉毛上、鼻孔裡,全是黑乎乎的煤粉。粉碎了的煤粉輸送到煤球機上,壓成一個個蛋形煤球,再送到烤爐上烤乾,就成了成品煤球了。
那個暑假比往常更悶更熱。烈日炙烤下的大地是一個大烤爐,而我們的煤球車間則是一個大蒸籠。車間旁的幾棵樹上的知了彷彿已喊啞了嗓子,再也叫不出聲來了。樹葉也像是被烤焦了,加上沾滿了煤灰,全都耷拉下來,顯得毫無生氣。
我每天在大太陽底下剷煤,再拉到煤球車間去。那時候我身子骨還嫩,拉著幾百斤重的翻斗車,感覺像拉一座山般的沉重,沒走幾步,胸口上就像是堵上了一塊大石頭,但我還是拼著吃奶的力氣,把車子拉上去。我的臉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露,汗水就像雨點般直往下掉,砸在鐵板上吭吭有聲,搭在脖子上擦汗的毛巾,都可以擰出水來。
因為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暴曬,身上就曬出許多燎泡,一搓就破,疼得我齜牙咧嘴的。沒多久,我的臉上,後脖上,胳膊上,都被曬得脫了一層皮,原本白皙的面板變得黝黑,慢慢地油光發亮起來。我每天至少要喝十幾斤的水。偶爾場部也會送些冰鎮酸梅湯來。那滋味,怎一個爽字了得。
記得有一次,因為加班,我連熬了幾個通宵,累得都快趴下了。接著又是個下半夜班。那個夜裡,我只覺得眼皮沉重,哈欠連天。我把翻斗車鏟滿了煤,便把煤鍬往兩條車把上一搭,我一屁股坐在鍬把上,打起盹來。誰知鍬把一滑,我連人帶鍬一起滑進煤堆裡去了。依偎著煤塊,我竟感覺特別的舒服,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昏睡起來。那會兒,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懶得爬起來。朦朧中我被人狠狠地踹了幾腳,疼得徹骨。我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只聽那陳四在跳腳在咆哮:他媽的你是來拉煤的,還是來睡覺的?我揉著腿,掙扎著爬起來,頭髮上,脖子裡的煤粒子嘩嘩往下掉。
我在心裡罵,罵陳四比周扒皮還壞。至少周扒皮催長工下地幹活還不敢明目張膽,不敢這麼兇,還得憋著嗓子學雞叫。但我只是暗暗地罵,為了幾張大紙幣,我還得忍著,還得去送煤。我昏頭昏腦的,原本應把煤倒在鐵板上的,我卻直接把煤往攪拌機裡倒去,又因為剛剛被踢過的腿腳吃不住力,一個踉蹌,差點連人帶車一起下去了。幸虧兩旁負責鏟泥的人眼疾手快,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車把,才把我從死神手裡奪了回來,避免了一場慘禍的發生。我嚇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消,拉著空車跑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感到了特別的委屈和無助。我揉著腿傷,無聲的抽泣起來……
現在想來,當時只要讓我睡一個囫圇覺,哪怕改日再給他白上幾天班也心甘情願,睡魔襲來時,那可真叫一個難熬啊。不過我拿到工錢,特別的開心。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因為我能夠為家裡分擔困難了。這時候,一切的勞累、委屈和危險都覺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