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老漢曾是一個高大英俊的關東漢子——槍毛槍刺的短髮,遮不住光滑的額頭;紫銅色的臉上鑲著兩道臥蠶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透射出活力的光芒;挺拔的鼻子下,是兩片肥厚的嘴唇。這樣的五官組合,猶如關東的原野風光,顯得粗獷而豪放。
魯老漢年輕時的形象,被定格在泛黃的照片上。如今,歲月的刻刀在他的臉上雕出一道道皺紋,好像黑土地上犁起的壟溝。腦殼成了荒涼的不毛之地,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灰突突的光亮。由於積年累月的勞作,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松樹皮,手心上結著一層厚繭。原本直溜健碩的身體,也彎成了一把瘦弓。
按理說,到了這歲數,早該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或者隨便帶幾個徒弟,包活抽點份子錢。可是,魯老漢卻不服老,認死理,經常搬出老祖宗自勉。魯班的後人,哪能圖清閒,糊弄人?手藝人懶不得,更馬虎不得,活著跟木頭打交道,卯眼榫頭,嚴絲合縫;斜扭掉跨,絕對不行。活到老,幹到老,抱著誠信到死,死了躺進棺材板,心裡才踏實。
認識魯老漢的人不少,但瞭解他背景的人不多。魯老漢祖籍直隸省,因連年的災荒兵亂,魯家的父輩便隨著闖關東的人潮,舉家遷往閉塞蠻荒的北方。那一年,魯老漢不過是蹣跚學步的娃子。等到他記事起,漸漸體會到白山黑水的魅力,在這種環境下,養成了大山一般沉穩、堅韌的性格。
因為家裡窮,供不起讀書郎,魯老漢十歲便跟父親學習木匠手藝。魯父曾是老家有名的細木匠,做過許多精細活。“方桌琴床棖堅固,抽屜廚櫃木焦乾,書櫃衣盆高架擱,椅床榻杌細藤穿,木銼鯊皮磨鏡架,鋪筋粘膘作茶盤,沉檀香木雕神像,桐梓良材作佛龕。”魯父年老多病,幹不動體力活,難以養家餬口,就把所有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
相比只幹粗活的粗木匠,細木匠活路輕巧,收入高。魯父有心把兒子培養成名頭響亮的細木匠,所以教育起來格外用心,而且嚴厲。魯老漢倒也頗有天賦,別人三天學會的技術,他一天就能擺弄明白。這樣,未等成年,魯老漢已經出徒,可以單獨做活了。
魯父倍感欣慰,含笑九泉。臨終時留下一個木工箱子,裡面裝著錛、斧、鋸、刨、鑿、錘、銼、曲尺、墨斗……魯老漢把這些工具當作傳家寶,小心地珍藏起來。他跪在父親的墳包前聲淚俱下,發誓做個名副其實的好木匠。
魯老漢恪守父親的教誨,踏踏實實做個本分人。由於他的技術好,活幹得漂亮,加之為人厚道,價錢公道,所以找他訂做木工活的人很多。魯老漢從不急功近利,他堅信“慢工出細活”的道理,哪怕是一桌一椅,都當做藝術品來加工。只要出自他手,必須是精品。每次開工前,他都會對主顧說:“你著急不?如果著急,就去請別人。我幹活慢點,不過,我敢保證質量。”
不同的主顧,會有不同的態度,但最終的結果卻是一樣的,那就是對魯老漢的技術豎起大拇指。群眾的口碑就是活廣告,木匠魯老漢的名頭亮了,賺的錢也越來越多。
轉眼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可是,沒有誰家的閨女願意嫁給他。究其原因,無外乎魯老漢“個體戶”的身份。不是“大國營”,沒有“鐵飯碗”,一個不起眼的“個體戶”,就算賺再多的錢,也會被人看輕。魯老漢幾次相親失敗,索性把成家的念頭撂下,把心思全用在木工活上。
這麼一拖,就拖到了三十多歲。魯老漢終於等到了緣分,經人介紹,一個進城的農村姑娘願意跟他見面。見面之後,彼此印象不錯,處了半年物件,便洞房花燭小登科了。
第二年,媳婦兒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魯老漢是八里莊的蘿蔔——心裡美啊!魯家有後了,魯家的木匠手藝也有了傳人。魯老漢給兒子取了一個名字叫“魯大能”。希望兒子像祖宗魯班那樣,成為木匠中的大能手。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魯大能不愧是匠人之後,遺傳祖先的基因,自小就在學藝方面,表現出了很高的悟性。不僅如此,他還有勝過先人的地方,那就是腦筋靈活,鬼點子多,肚裡的小九九算得精明。
魯老漢眼看著兒子像翠綠的嫩竹一樣,蹭蹭往上長,眨眼間就長成了愣頭小夥。魯老漢心想:“手藝傳授出去,就該放手了。讓魯家的後人,去打拼一片新天地。”他把兒子叫到身邊,將祖訓唸叨一遍,然後令其自謀生路。魯大能給爹磕了一個頭,發誓不丟祖宗臉,一定要混出個人模狗樣。魯老漢觸景生情,老淚縱橫,憶起當年在老爹的墳頭前,自己那番感天動地的宣言。
魯大能在省城混了三年,見了大世面,攢下本錢,衣錦還鄉。他租下一個小廠房,僱了十幾個工人,專門製作高檔沙發。由於本錢低,利潤大,銷路暢通,不出兩年,魯大能搖身一變,儼然一個地道的大老闆。那套爛窟窿的藍色工作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筆挺的西裝。脖上套著金燦燦的粗鏈子,腕上戴著價值萬餘元的世界名錶。走到哪裡,都是手機不離耳朵,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
魯老漢見兒子有了大出息,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手藝人憑技術吃飯,整天吆五喝六,咋看都是不務正業。這年頭到底是咋了?越不務正業,越是賺大錢。
魯老漢放心不下,親自到車間走一趟。這一看不要緊,還著實嚇了一跳。那些所謂的高檔沙發,除了外表光鮮華麗,裡面都是七拼八湊的釘子活,哪有一點技術含量?魯老漢是個蔫脾氣,但這次動了震怒,鼻孔噴火,鬍子、眉毛豎了起來。
“當初,我是咋教你的?”魯老漢把桌子拍得山響,氣得直哆嗦,“做人要講良心!你這麼幹,不是明擺著糊弄人嗎?賺這黑心錢,你覺得丟人嗎?”
“沒錢才丟人!這年頭,人可以缺德,但不能缺錢。”魯大能淡然地說,“爹,你那套理論已經落伍了。現在的社會,跟你年輕那會是兩碼事。現在是市場經濟,你知道不?市場經濟講究競爭、效率,講究GDP。如果都像你那麼認真,那還不喝西北風去?”
“我不懂啥經濟,也不懂啥雞的屁股。我就知道,不管到啥時候,人都要講良心。”
“良心?”魯大能冷然一笑,“良心多少錢一斤?我這算好的,明碼標價。你愛慕虛榮,我往沙發的臉上貼金,兩廂情願。頂多質量差點,可坑不死人。你看那些加工地溝油的,製售假藥的,死豬肉灌香腸的,哪個不是發了橫財?也沒見誰良心發現。這年頭,有錢才是硬道理。白貓黑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
“白貓肉、黑貓肉,還有耗子肉,都進羊肉卷裡了。最後,全讓你們這些喪良心的人吃了。”魯老漢見兒子不可理喻,氣得破口大罵,“畜生!就當我沒你這個混賬兒子。”說完,拔腳便走。
魯大能望著父親的背影,譏諷道:“還活在雷鋒時代呢。像你這樣的老古董,早就該淘汰了。”
子不教,父之過,魯家出了害人精,魯老漢自感愧對祖宗。他很想找個空兒,勸說兒子改邪歸正,可是一直抓不到機會。突然有一天,他得到了這樣一個訊息:魯大能因為往沙發裡放衛生巾、創可貼、撲克牌等垃圾填充物,被人舉報,小工廠已經被工商局查封。魯大能畏罪潛逃,下落不明。
魯老漢如雷灌頂,失魂落魄,背地裡痛哭一場。正是“屋漏偏逢連陰雨”,老伴兒又突發急症,危在旦夕。一個跑單幫的老百姓,不知醫療保險為何物。魯老漢傾盡畢生積蓄,總算保住老伴兒的半條命。老伴兒癱瘓在床,成了喘氣的活死人,每日只能靠藥物維持。藥價不菲,生計愈加艱難,魯老漢不得不拼了老命去賺錢。然而,他無怨無悔。少年夫妻老來伴,既然走到一起,就要相依為命一輩子。
經老主顧幫忙聯絡,魯老漢接了一個大活。給某個市領導裝修新家,鋪地板,打廚櫃,一套活下來,工錢足夠老伴兒一個月的藥費。魯老漢打起精神,帶著一個小工,急忙奔赴過去。
來到官員府邸,魯老漢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我的親孃四舅奶奶!四百多平米的房子,簡直跟皇宮一般敞亮。魯老漢心想:好歹幹了幾十年木匠,走進過千家萬戶,還是頭一遭給這麼富貴的人家幹活。這官老爺真不是一般人物!
魯老漢很想一睹官老爺的尊榮,然而,半個月過去,不見大神,只有一個風姿綽約的小嬌娘,忙裡忙外地張羅著。小工暗地裡揣測:“肯定是大官的小三,瞧那騷樣,狐狸精一般。”魯老漢一聽,虎著臉,教訓道:“可不敢胡說!幹好自己的活。”
收工驗收,小嬌娘甚為滿意,特意安排一桌酒席,款待魯老漢和小工。一瓶特供茅臺酒赫然擺在飯桌上。小工盯著美酒佳餚,饞得直流口水,敗壞了吃相,只管狼吐虎咽。魯老漢卻顯得拘謹,象徵性地夾了幾口素菜。小嬌娘勸他品一品茅臺,魯老漢搖搖頭說:“老胃病,享受不起。”
回來的路上,小工酩酊大醉,神志不清,趴在街邊嘔吐,居然尿溼了褲襠。魯老漢一邊攙起他,一邊責罵:“沒出息的東西!餓死鬼投胎?咋不喝死你!沒長官家腐敗的肚子,油褲襠的屁股,非要逞能。活該!”
買藥、做飯、賺錢……魯老漢的日子,就這樣循規蹈矩。兒子依然杳無音訊,老伴兒的病情忽好忽壞。魯老漢看著自己的一雙老手,想起三十年前的口號:“獨生子女好,政府來養老。”心裡挺不是滋味:自己也有一個獨生子,偏偏是個孽種。指望別人養老,就是一個笑話,到頭來,還不靠這一雙手?
魯老漢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關心任何事。他只想趁著手腳尚能動彈,多賺點救命錢。
一天,魯老漢接到一通電話,是小嬌娘打來的。她說,弟弟也買了一套房子,需要一個好木匠,別人信不過,希望魯老漢親自出馬。工錢是市場價的兩倍。
魯老漢自然答應下來,按時開工。同樣是一所豪宅,同樣是名貴的木料。魯老漢不敢怠慢,精工細作,秉承魯家木匠一貫的作風。臨近尾聲之際,嬌娘之弟方才神秘出現。
小工眼賊,驚呼道:“大明星?你是電視劇裡扮演屌絲的B哥吧?”
B哥帶著墨鏡,含笑不語,頗有幾分得意。
“我是你的粉絲,給我籤個名唄?”小工激動地掉出了眼淚,捧著記號筆,央求道。
B哥接過筆,在小工的背心上,熟練而瀟灑地簽上大名。
魯老漢充耳不聞,仍舊埋頭幹著活,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B哥有點詫異,以往無論走到哪裡,都被粉絲前呼後擁、圍追堵截,今兒怎麼碰見一個不開面的老頭?
“老爺子,你不認識我?”
魯老漢抬起頭,眨巴兩下眼睛,“認識,有點眼熟,好像在電視裡見過。”
B哥眼睛一亮,好奇地問:“老爺子也喜歡看偶像青春劇?”
“偶爾瞧兩眼。也沒心思看。幹一天活,渾身散了架子,躺在床上,就想睡大覺。”
“那你可不簡單,隨便一看,還能認出我來。你最喜歡電視劇裡哪個明星?”
“誰也不喜歡。”魯老漢繼續幹活。
B哥愕然,半晌無語。
大功告成,魯老漢收到豐厚的工錢。除了買藥,他還給老伴兒買了不少營養品,又破例買了一瓶十塊錢的好酒,奢侈一下,悶上二兩解解乏。晚上,他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兒子回來了,而且帶來兩個朋友,一個叫“良心”,一個叫“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