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上空是響晴的。牆根下一溜向日葵,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嫩綠柔軟的小草,隨風舒展腰肢,翩翩起舞;不甘寂寞的鮮花,爭奇鬥豔,搔首弄姿,招蜂引蝶。鳥兒躲在枝繁葉茂的杏樹上,扯著嗓門呼朋喚友,一刻兒也不消停。
綠雲層疊的葡萄架下,一把紫砂壺溫著鐵觀音。劉一手靠在藤椅上,手裡把玩著那把小金鎖。每當他遇到了煩心事,就愛不停地摩挲它,希望得到某種啟示或幫助。
奇怪的是,精緻的小金鎖並沒有鎖眼。當初,劉一手正式出徒,從師父那裡得到它時,也是困惑不解。為什麼師父要送他一把沒有鎖眼的小金鎖?這裡面有什麼玄妙?
劉一手的思緒瞬間回到了過去,師父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一手,你要永遠記住一句話。對於我們鎖匠來說,開一把鎖可能易如反掌,但是——”師父語重心長地說,“無論是鐵鎖、銅鎖,還是金鎖,只有在它應該開啟的時候,才可以開啟,而且要‘目空一切’。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那啥是應該,啥是不應該呢?”劉一手撓頭,“為啥要‘目空一切’?”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咱們關東一帶,有一個老鎖匠,一輩子修鎖無數。他手藝好,為人厚道,無論是官商大戶,還是平頭百姓,誰家壞了鎖頭,丟了鑰匙,求到他頭上,他絕不怠慢。即便自己有天大的急事,也要先緩一緩,先幫人家解決困難。
每次修完鎖,配好鑰匙,他都會說——如果你家因鎖失竊,只要是用鑰匙開啟的,你就來找我。
老鎖匠受人尊重,名氣越來越大,可做事風格一點沒變。有一次,他的家裡來了一位貴客,身體微胖,穿著筆挺的軍裝,手執馬鞭,腳踏馬靴,腰間別著手槍。身後還跟著幾名荷槍實彈的小兵。老鎖匠吃驚不小,心想,自己一輩子擺弄鎖頭,獨善其身,沒跟當兵的有瓜葛,咋會惹上麻煩?
這個軍官說話倒還和氣,說明了來意。原來,他是東北王張作霖手下的一名旅長,不久前娶了一房姨太太。旅長對她極為寵慣,百依百順。這位姨太太從孃家帶來不少嫁妝,其中有一個上了金鎖的香木盒子,裡面裝著稀罕之物。可不知怎地,姨太太偏就把鑰匙丟了,香木盒子打不開,砸鎖又捨不得,害得整天愁眉苦臉,長吁短嘆。眼瞧著一朵花兒日漸憔悴,旅長心疼不已,只好親自出馬,尋找手藝精湛的鎖匠。因為老鎖匠的名頭亮,所以,這才登門求助。
老鎖匠二話沒說,隨著旅長回官邸開鎖。結果,沒費吹灰之力,便把金鎖開啟。姨太太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旅長心情大悅,一出手便是十塊大洋。沒想到,老鎖匠只收取手工費,多出的錢全部退還。旅長是見過大世面的,卻沒見過這麼講原則的鎖匠,不禁豎起大拇指,稱讚老鎖匠是個奇人,並於次日贈送一塊大匾額,親提兩個金漆大字——鎖王。
從此,‘鎖王’聲名遠播,生意日隆。很多人遠道而來,不為修鎖,只為一睹鎖王的風采。更有人以交結鎖王為榮,希圖透過這層關係,攀上軍閥旅長的高枝。
然而,老鎖匠沒有得意忘形,依舊安分守己,清心寡慾。隨著年事漸高,他也不無憂慮。心想,自己這行當雖不起眼,但方便千家萬戶,不可或缺。手藝斷不可失傳。於是,他收了兩個徒弟。
大徒弟腦瓜機靈,觸類旁通,進步神速。二徒弟天性愚鈍,全憑勤學苦練,才有一點成績。幾年後,兩個徒弟學習期滿。老鎖匠還有最後一個獨門絕技沒有傳授。他打算從兩個徒弟中挑選一個,作為自己的真正傳人,以便把‘鎖王’這個金字招牌延續下去。
可是,選誰呢?老鎖匠犯了難。兩個徒弟各有所長,不易取捨。思量之後,老鎖匠決定對他們進行一場考核。一日晌午,老鎖匠將兩把特製的鎖頭,分別鎖在兩個大木箱上,然後請來街坊四鄰作證,兩個徒弟誰先開啟木箱,誰便是‘鎖王’的繼承人。
別小看兩把奇形怪狀的鎖頭,那是老鎖匠精心設計打造的,外部牢固異常,內部機關重重。如果沒有鑰匙,莫說普通人,就是一般的鎖匠,也是絕難開啟。
一盞茶的工夫,大徒弟首先開啟木箱,而二徒弟則整整慢了一倍的時間。包括二徒弟在內,所有看熱鬧的人都以為,大徒弟勝出,新的‘鎖王’人選非他莫屬。沒想到,老鎖匠並不急著公佈結果,而是向大徒弟問道:‘你能告訴我嗎?箱子裡面裝著啥?’
大徒弟眼神放光,答道:‘有百十塊袁大頭,還有兩個金鎦子。’
老鎖匠轉身又問二徒弟,‘說說,你看見啥了?’
二徒弟臊紅了臉,自愧技不如人,只好實話實說:‘這把鎖太難開了,我只想著咋把它開啟,箱裡的東西我沒看。’
老鎖匠哈哈大笑,拍了拍二徒弟的肩膀,大聲宣佈:‘他就是我的關門弟子,第二代‘鎖王’。’
大徒弟莫名其妙,自然不服,委屈地說:‘今天比賽開鎖,明明是我技術好,先把鎖頭開啟的,為啥贏的卻是他?’
老鎖匠解釋道:‘你贏的是時間,而他贏的是信任。一個真正的鎖匠,要心中有鎖,目空一切,這才能贏得別人的信任。如果見錢眼開,心思雜亂,早晚會誤入歧途,害人害己。’
大家聽了這句話,無不歎服。這就是當時流傳很廣的‘鎖王選徒’的故事。”
聽完師父講的故事,劉一手恍然大悟,師父是在告誡他,要做一名優秀的鎖匠,首先要做一個合格的人。最重要的是誠實、守信,絕不能見財起意,貪圖不義之財。
“師父,我明白了。在我們的心裡,要有一把不能開啟的鎖!”
師父點點頭,欣慰一笑,“這把不能開啟的鎖就是貪慾。‘目空一切’才能心地清淨。我們這行,講究一個‘信’字。那你知道,二徒弟是誰嗎?”
劉一手搖頭。
“是我。”師父指著沒有鎖眼的小金鎖,對劉一手說,“當年,祖師爺收我做關門弟子,不僅傳授我手藝,更教會我怎麼做人。這把小金鎖就是‘鎖王’憑證。現在我把他交給你,希望你好自為之。”
許多年過去,師父早已仙逝,劉一手謹記教誨,恪守“鎖王”之道。更為可貴的是,他不坐享老本,不偷懶耍滑,而是與時俱進,刻苦鑽研業務,無論什麼密碼鎖、防盜鎖、電控鎖……經他一琢磨,全都弄得明明白白。如今,城市建設加快,住樓房的人越來越多,誰家丟了鑰匙,需要開鎖,都會撥通電話,或親自去請劉一手。誰不知道“鎖王”的大名?
劉一手整日價閒不著,而今天他卻破了例,躲在老胡同的小院裡。原來他遇到了煩心事。昨天傍晚,劉一手在修鎖店忙活完了,正準備下班回家,卻不料有兩個不速之客登門。
劉一手仔細一打量,一個是陌生的壯漢,長得五大三粗,膚色黝黑,絡腮鬍子,臉上留著一處刀疤,眼珠子又大又賊,滴溜亂轉,一看便知不是善茬。另一個人瘦小乾枯,面相恍惚,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忘記了姓甚名誰。
“劉哥,你把我忘了?”瘦子從兜裡掏出一包煙,捏出一根遞上,嬉皮笑臉地說,“真是貴人多忘事。還記得不?小時候,衚衕裡一塊玩的發小?沒錯,我就是你家隔壁的侯三。”
劉一手猛地想起,眼前這個尖嘴猴腮的傢伙,就是當年衚衕裡臭名昭著的小痞子,打架鬥毆,偷雞摸狗,無惡不作。侯三的變化不小,除了那對黃豆般大小的眼睛沒變,其他的身體特徵明顯走樣。如果不是自報家門,還真是不敢相認。聽老鄰居說,幾年前,此人因盜竊罪入獄。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來了。劉一手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來者不善,必有蹊蹺。
“謝謝,我不吸菸。”劉一手婉拒對方的熱情,試探地問道,“老弟找我,有何貴幹?”
侯三與壯漢互相遞個眼色,似乎要達成某種默契。這一細微的動作,已被劉一手瞧在眼裡。劉一手心想:這兩個傢伙肯定不懷好意,且看他們有何企圖。
“其實也沒啥。”侯三涎著臉說,“就是想麻煩大哥一趟。我新開了一家小公司,辦公室裡壞了一個保險櫃,裡面有重要檔案拿不出來,耽誤生意。想請大哥幫忙開啟。你放心,工費我出雙倍。”
劉一手心思一動,早已猜出侯三的把戲,無非是假他人之手,行盜竊之實。這種睜眼瞎的謊話,糊弄涉世不深的娃娃也許管用,但對玩一輩子鎖的“鎖王”來說,簡直就是不入流的小兒科。
“這事好辦。保險櫃都有保修卡,只要給廠家打個電話,就有專業維修工來處理。我的小鎖店,從不給人開保險櫃。”劉一手故意推辭,準備聽侯三的口風,以便確認自己的判斷。
果然,侯三解釋說:“我的保險櫃年久失修,哪兒有保修卡?煩請大哥伸把手,幫個忙。都是老街坊,這點面子大哥不會不給吧?”
“行有行規,店有店規。這個……”劉一手不想招惹麻煩,有心斷了對方的念想。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侯三身旁的壯漢一瞪眼珠子,立顯凶神惡煞的表情。
“大哥,看來你真不給面子?”壯漢一聲吼,震得桌子板凳直髮抖。
劉一手悚然一驚,心裡琢磨:看來這他們是鐵了心拉我下水。如果駁了面子,恐怕要來硬的。好漢不吃眼前虧,暫且虛以委蛇,不激怒他們,以便見機行事。
“哪裡哪裡。”劉一手陪笑道,“既是發小,哪能不幫?不過,今天已經下班了,而且晚上我還有個應酬。這樣吧,明天中午你們來,老哥我候著。咱不見不散。”
侯三和壯漢只好答應而去。第二天上午,劉一手沒出門,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喝茶,一邊把玩著小金鎖,一邊尋思著對策。明擺著的,侯三一夥是亡命之徒,心狠手辣,如果不配合他們,招來殺身之禍也說不準。可是,撬門壓鎖,助紂為虐,豈是“鎖王”可為?就算豁出一條命,也不能辱了師門先祖,壞了自己做人的原則和尊嚴。
劉一手想到了報警,讓警察把這幫混蛋繩之以法。但轉念一想,無憑無據,貿然行動,只怕打草驚蛇,反而讓侯三逃脫法網。到底該怎麼辦?劉一手絞盡腦汁。
這時,放在茶几上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是一條垃圾簡訊。劉一手眼前一亮,心裡有了主意。
中午,侯三和壯漢如約而至。劉一手帶著工具,坐上侯三的麵包車。汽車一路向西,直奔市郊,最後停在一片爛尾樓中。
劉一手心想:哪兒有公司會設在爛尾樓裡?這裡肯定就是侯三犯罪團伙的老巢。
侯三前面引路,壯漢殿後。劉一手被夾在中間,隨著他們來到一個陰暗的角落。這裡一片狼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和一張破床。到處是酒瓶、菸頭、生活垃圾。還有兩個傢伙正在喝酒,見侯三回來,立即起身迎接。
侯三指著牆根下一個小保險櫃,對劉一手說:“大哥,動手吧。就這東西,對你來說,還不小菜一碟?”
話音未落,侯三同夥呼啦圍在劉一手身後,好像生怕他跑掉似的。劉一手見狀,不慌不忙地拿出工具,蹲到保險櫃前,開始解鎖。侯三緊盯著劉一手的手指,急切地等待開鎖的瞬間。可是,劉一手頻頻皺眉,動作越來越慢,後來竟忍不住哼叫起來。
“咋了?”侯三忙問道。
“不行!”劉一手扔下工具,捂著小腹,大叫道,“肚子疼得厲害,我要解大手。”說完,弓著腰往外走。
侯三一昂脖,示意壯漢跟去。劉一手回頭說:“兄弟,給我帶幾張手紙。”
劉一手走到樓外的犄角旮旯,解開褲子大便。壯漢往他身邊一戳,寸步不離。劉一手沒好氣地說:“兄弟,你啥意思?怕我跑了?我這拉屎呢,你也不怕燻著。”
壯漢也覺得不妥,捂著鼻子,不耐煩地說:“懶驢上磨屎尿多。痛快點,別讓老子等煩了!”說完,轉過牆角抽菸去了。
幾分鐘後,劉一手慢悠悠地走了回來,重新拿起工具,蹲到保險櫃前。侯三目不轉睛地看著,喉嚨一起一伏,重重吞下口水,似乎在等待一場饕餮盛宴。
然而,半個小時過去了,保險櫃依然沒有開啟。侯三急了,湊到劉一手身邊,問道:“到底咋回事?”
劉一手瞧了一眼手錶,唸叨著:“快了,快了,差不多了。”
只聽“咔嚓”一聲,鎖開了。劉一手眼皮不抬,只顧收拾工具。侯三等人搶上前去,開啟保險櫃的門,頓時驚呼歡叫起來。劉一手嗤之以鼻,轉過身朝門外張望。
侯三笑過之後,一抹臉,陰森森地說:“大哥,本來我是想好好報答你的。可是,這次太不同了。不是小打小鬧。萬一,你把哥幾個賣了,那我們可就徹底完了。你好人做到底,別怪兄弟們狠心。以後逢年過年,多給你燒點紙。”
幾名歹徒目露兇光,抽出匕首,圍了過來,準備殺人滅口。劉一手扔掉工具,拔腳就跑。侯三等人緊追不捨,眼看悲劇即將發生。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數十名刑警從天而降,將侯三等人團團圍住,迅速抓捕。
第二天,刑警隊長來到修鎖店,送來一封政府表彰信。
“多虧你提供了這條重要的線索,才讓我們順利打掉了侯三犯罪團伙。”刑警隊長激動地說,“侯三團伙流竄作案,社會危害性非常大。幾天前,他們實施了蓄謀已久的犯罪活動,傷害數人,強搶保險櫃。保險櫃裡有金條和貴重首飾,價值數百萬。侯三沒想到,僅僅幾天過去,他們就落入法網。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劉一手難掩喜悅之情,除掉一個壞人,抵得上修一萬把鎖。他對自己的“甕中之鱉”之計,感到非常滿意。原來,劉一手受了簡訊的啟發。來到公安局報案,將侯三等人的可疑行為,詳細說了一遍。刑警隊非常重視,經核實,侯三確有重大犯罪嫌疑。劉一手向警方提出“甕中之鱉”之計。
劉一手隨侯三等人來到老巢,暗暗記下行走路線。假借肚子疼要大便,避開監視人,以簡訊告知警方地點,然後故意拖延時間,等待警察的到來。這次勝利是智慧的勝利,不僅保護了自己,而且為民除了一大害。
劉一手看著“鎖王”的匾額,心中百感交集。鎖到底是什麼東西?再精緻的鎖,不過用來防盜;再牢固的鎖,也不可能萬無一失。假如世界上沒了邪惡,沒了偷盜,還要鎖頭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