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買回第一臺收音機,應該是1981年。那時候,我剛上小學三年級。記得那是一箇中午,放學回家,聽得家裡有異樣的聲音,在空空的屋子裡迴盪。我趕緊跑進屋,爸爸正趴在一臺收音機旁調臺呢。那是個四方四正的傢伙,擺在炕上,顯得格外大。我問父親,這是什麼。父親頭也沒抬,說,收音機。然後,繼續調他的臺。
這是我們村買回的第一臺收音機。
父親是個木匠。經常到鄰村去給別人蓋房或者打傢俱,因此掙了些錢。印象中,一天工錢是2元,還要給一盒藍鑽石煙或者官廳煙。父親是村裡的能耐人,事事好為人先。他買回這臺收音機後,左鄰右舍都跑來看、跑來聽,然後,發出嘖嘖的讚美聲。然後,父親呵呵呵地笑,母親也呵呵呵地笑。我呢,把收音機端正地抱在懷中,不讓別人摸一下。
我驚異於這麼一個小盒子,竟然會說話,會唱戲唱歌。我常常朝那塊小小的玻璃面板後邊看,在我看來,那後邊一定藏著神通廣大的人,趁我們看不見他們的時候,悄悄發出聲來。倘若有別人家的孩子來,我便煞有介事地一指那塊玻璃面板,向這些小玩伴解釋,說,有小人們在裡邊藏著呢,他們一會兒唱,一會兒說。
這個收音機讓家裡很是風光榮耀了一陣子。
整個上個世紀80年代,我們家的日子都是村裡過得較好的。這一來得益於父親幹木匠活掙來的錢,二來得益於一家人的省吃儉用。還記得,那時候的晚上,常常有村裡的人來我家坐,一聊聊半個晚上。最後,訕訕地說,大叔,家裡有閒錢沒有,我想借些。父母總是爽快地說,有。然後,利落地借給別人。
我上高中之後,家裡漸漸吃緊了。1991年的時候,父親得了病,家裡失去了最主要的勞力,所有的活,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那時候,村裡很多人家都有了黑白電視機,然而我們家沒有。每到寒暑假,我想看電視,就得去鄰居家看。每當看到人家靠著自家的被窩垛,悠閒自在地看電視的時候,心裡想,家裡如果有一臺電視機該多好啊。
然而,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從村裡的醫生,一直看到幾家大醫院。家裡所有的積蓄花完了,而且還借了不少外債。在這樣的窘境下,買一臺幾百塊錢的電視機,已經成了不可能實現的奢望。那時候,正流行演電視劇《封神榜》,父親很愛看。每到晚上,父親都要上一個小坡,到隔壁家看完兩集。後來,父親已經沒有上坡的力氣,不能去看了,就問母親,《封神榜》演到哪一集了。母親不愛看電視,說,我也不知道。接著,父親就會長長的“唉”一聲。
這一聲長嘆,隔著十幾年的時光,依然頑強地留在母親的心裡,揮之不去。
母親說,那時候,要是能有一個電視機就好了。你父親每天看看電視,或許能夠減少一些他的病痛。可是,家裡哪裡有這個錢啊!
接著,母親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1992年,父親走了。臨終,他沒有提電視機的事情。然而,在他要強的心裡,這應該是他永遠無法實現的夢,也是他心裡不能迴避的無奈和疼痛。因為,那一年,村裡幾乎家家都有電視機了,從坡上看過去,高高的天線杆子,像密密麻麻的小樹林,緊靠在別人家的屋簷邊,一副幸福的模樣。而我家,光禿禿,在落寞中,顯出一種悲愴與淒涼。
父親在病重期間,留下了好多債。還是還賬要緊,母親總是這樣說。後來,每每家裡邊能收入一些錢,母親就全部還給債主了。日子,緊巴巴地一天天向前熬著。後來,人們開始淘汰黑白電視機,好多人家都換上了彩電,然而我家,依然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就這樣,在寂靜和蒼涼中,一直苦熬了好幾年。
大學畢業後,我掙了錢,家境一天天地好轉起來。等我們有了積蓄之後,買的第一樣家用電器,就是一臺彩色電視機。是一臺21英寸的牡丹牌電視機,當時整整花去了2700多元錢。當我把電視機買回家,看著電視中花花綠綠的人穿梭出現的時候,那一刻,我哽咽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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