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區多巧匠,西大街的常師傅算一個。
常師傅,大名常金有,是個木匠,而且是木匠行裡的高手。他雕琢在簷樑上的鳥兒,遇不同的風向,能發出不同的鳥叫聲;他刻在木盆、水桶裡的小魚、小蝦,蓄水以後,那魚、那蝦,立馬就活了。
有一年,他給一戶財主家的姨太太做了一個球形火爐子。這火爐子由雙層圓圈構成,外圈滾動,內圈靠炭火及底座的重量,能保持裡面的炭火不會傾倒歪斜。天氣寒冷,可將其放在被窩裡取暖。
鹽區,及鹽區以外的人,尊稱常師傅為常先生。
常先生聲名遠揚,蘇杭一帶的大戶人家,不惜重金,前來聘請他上門做事。他為一家小姐繡樓上所做的門窗,無須上鎖,只要觸動一下把手上的按鈕,那門窗自動關合。半個世紀後,人們破解了他設定在門窗上的機關,廣泛地用於現實生活,就是我們今天的防盜門,僅靠一把小小的鑰匙擰動,可撥動房門插閂伸進門框的凹槽及四周的牆體。
光緒十六年,鹽區地方官把常先生舉薦到宮廷。從此,鹽區人很少再見到他。
一年清明,常先生回鄉祭祖,大鹽商吳三才請他到家中喝酒。
此時的常先生,膚色白了,體態胖了,宮廷裡的美味佳餚將他臉上的鬍鬚滋潤得如同擦上油一樣,柔韌閃亮。他到吳老爺家赴宴,穿一件寶藍色的長衫,外面套一件紫紅色的馬甲,胸口半隱半現墜著一彎亮閃閃的懷錶鏈兒,儼然一副官家、紳士派頭,渾身上下,看不出半點兒木匠的影子。
大鹽商吳三才從他的舉手投足之間,看出他的木匠技藝還在,問他:“常先生此番回鄉,能在鹽區待多久?”
常先生說:“上頭給了一個月的假期。”
常先生說的“上頭”,顯然是指宮廷裡。本來,吳老爺還想問問他,這幾年在宮廷裡見沒見過皇上、皇太后,但察覺出常先生對宮廷的事遮遮掩掩,好像有什麼忌諱似的,也就不去深問。
吳老爺談起家事,告訴常先生:“年後,家中四姑娘大婚,近期準備請匠人打嫁妝,常先生見多識廣,不妨給長長眼睛,出個樣子。”
常先生進門時,已經看到吳家院落裡堆放著各種珍稀木材。常先生對木材的那種感覺,如同牙醫看牙,是一種職業習慣。此番聽吳老爺提到四姑娘的嫁妝,常先生呷一口酒,說:“我的假期有限,四小姐的桌、椅、條凳等大件的活兒,可能沒有時間做了,但我可以給四小姐打件梳妝檯。”
吳老爺很高興。
吳老爺原想常先生能給四小姐的嫁妝放個樣子出來,畫畫草圖啥的,就算是沾上皇家貴族的光。沒料到,常先生要親自為四小姐打個梳妝檯。
當天晚上,常先生開出梳妝檯所需的稀奇用料,讓吳老爺儘快派人購買。同時,他讓吳老爺次日一早,派人到他家,把他當年的木匠傢什拉來,他要磨磨斧子、刨子之類。常先生說:“家裡的那套傢什,幾年都沒動,所有的刀具都要重新打磨。”
第二天,常先生脫去長衫,著一身匠人短打的裝束,早早地來到吳家。
後花園的水井臺上,常先生把他的斧子、刨子啥的,擺弄了足足兩籮筐,等他甩開膀子,一件一件磨出來,吳家派去採購用料的夥計也陸續回來了。
常先生把自己關在吳家後花園的兩間花房裡,每天除三頓飯讓人送進去,其他的事宜,一概不許打擾他。其間,吳老爺幾次想去看望,都被常先生拒絕了。無奈之下,吳老爺只好每天登上閣樓,長時間向後花園觀望,只見常先生匆匆忙忙地出來上趟茅房,一整天都在花房裡待著。晚間,還時而聽到他在花房裡“叮叮噹噹”地敲打什麼。
半月後,常先生從花房裡出來,滿臉絡腮鬍子快把嘴巴蓋上了。
吳老爺見狀,知道四姑娘的梳妝檯大功告成。他一面安排常先生去城裡最好的店家理髮、洗澡,一面下請柬,張羅鹽區的頭面人物來給四姑娘的梳妝檯剪綵。
鞭炮聲中,人們徐徐掀開梳妝檯上的大紅綢緞,只見眼前的梳妝檯與普通人家的梳妝檯並沒有什麼兩樣。
當人們往梳妝檯前一坐,感覺就不一樣了。先是一面鏡子從梳妝檯後面緩緩升起。隨之,旁邊櫥櫃上的小木門“吱呀”一聲自動開啟,裡面出來一個嬌小可人的小淑女,手持托盤,畢恭畢敬地將毛巾、梳子遞到主人跟前。待主人接過托盤中的毛巾或梳子,那小淑女自動退回。接下來,依次把裡面的胭脂、妝粉、眉黛、簪子等各種物件兒,一件一件遞給鏡前的主人。其間,你若不需要哪樣,那小淑女也能懂得,她轉身回去,再次出來,一定會拿一件你喜歡的物件兒。
吳老爺無比得意,向鹽區各界人士展示常先生高超的木匠手藝。同時,顯露他家四小姐的身價尊貴。
吳老爺怎麼也沒料到,常先生精心為四小姐打造的那件梳妝檯,沒能讓四小姐如願以償地帶到婆家,而是被官府強行收走。
為此,常先生假期尚未休完,便被急令召回。
此後,常先生再沒有回到過鹽區。
當時,有人猜測,常先生所做的那件梳妝檯“犯上”了,沒準兒他把皇家貴族使用的物件兒弄到民間來了。
後來,北京故宮博物院對外開放,人們在慈禧太后居住的儲秀宮裡,見到了常先生當年打造的那種梳妝檯。
至此,人們如夢初醒。
至於常先生最後一次離開鹽區,是被秘密處死,還是至死沒讓他再離宮廷,至今是個謎。
儲秀宮裡那件梳妝檯,確實是常先生做的。這事兒,故宮博物院裡有據可查,《鹽區志》上也有詳細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