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燭光
宋僖少年時就清楚自己喜歡什麼。他喜歡長時間沉浸在書中,吃飯了,也要母親一次次呼喚,甚至忘了睡眠。他的窗簾,深夜還映著一方燭光。
宋僖,字無逸,長大了,他號庸庵,也號庸軒。
他有個書痴的綽號。少年時尚可,但成人了,靠什麼維持生計?父親試圖奪志——拗一拗他的執著,就替他謀了一個收稅的小官職。
宋僖沒幹多久就辭職了,還愁眉苦臉地向父親哭訴,說:“我實在沒興趣呀。”父親說:“沒出息,做官像上刑具。”
宋僖拜著名學者楊維楨為老師,習到了寫詩賦的技巧,彷彿回到了少年時光。父親給他潑涼水:“寫詩能當飯吃?!”激將他說,“你一肚子學問,有本事參加科舉考試,那才是正道。”
科舉考試,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元至正十年(1350),宋僖考中江浙副榜(即在錄取的舉人正榜之外,選若干人列為副榜)。宋僖為落榜生中優秀者,補任他為繁昌縣教諭。
宋僖說:“我的學問可能對接不上科舉那個套路。”父親說:“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
宋僖做了19天的教諭,就辭職回家,整理出自己的書房,題名“庸軒”,還追加了一個號:“庸庵”。
當時,各地動盪不安,戰火蔓延。宋僖更失卻了為元朝做官的意願,一個書生,不能改變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家境貧窮,他就招收學生,傳授學問,也能維持生活的必要開支。
明朝崛起。宋僖被朝廷徵召,修《元史》《外國傳》。尤其是外國那一部分,均出自他之手筆。他的興趣終於發揮了作用。父親來信中,有一句:“哪個朝代都需要有學問的人,你難得有了學問和職業一致的機會,要稍安勿躁。”
修志圓滿完成。朝廷重用他,稱讚他懷有審察辨識人才的能力,讓他這位沒有考中舉人的人主持舉人的考試——福建鄉試。
父親也為有這樣一個“光宗耀祖”的兒子自豪。在家鄉餘姚,鄰居指責自己疏於學習的孩子,就會以宋僖為表率:“你看人家宋僖多有出息。”
翌年,宋僖突然辭職還鄉。父親大惑不解:“做得好好的,你又不幹了,做官怎麼能沒有耐性!”
宋僖不喜科舉考試的弊端,不能忍受其中的“黑暗”。他正式向父親宣告:“這麼多年,作為兒子,該滿足你的心願,我已滿足了你,也算盡了孝。現在,我活到這個年紀了,實在應該做我自己感興趣的事了,請父親大人放手吧。”父親愣了片刻,起身離開。那姿態,似乎兒子已“無可救藥”。
宋僖的“庸軒”都是書。他靜心鑽研儒家的各種學派,比如濂溪周敦頤的儒家學說,洛陽程顥、程頤的儒家學說,等等,博採眾長,找到自己。他的詩,境界清明高遠;他的文,表達縝密適度。晚年,著有《庸庵集》。
宋僖自斷仕途起,父親從此沉默了,即便父子相遇,也是客氣地點點頭。父親時常失眠,在院中散步,儘可能不發出聲響,只是久久地望著“庸軒齋”那扇明亮的窗戶——彷彿那是宋僖之眼。
一夜燈亮
明代景泰七年(1456),李居義考中進士。被授予四川劍州縣學正,主持雲南鄉試,入住驛站。
驛站是專供傳遞官方文書的人中途更換馬匹或住宿的地方,也接待來往上任或卸任的官員,但不對外開放。李居義入住驛站,只圖清靜。
李居義發現,臨窗的街上,時不時有人仰臉觀望,還指指戳戳,不像是好奇。似乎驛站的樓上有他們感興趣的人物。
夜幕降臨,便響起叩門聲。驛站內部的人傳報或引薦,說是有人求見李居義大人。
來者放下禮物(多為雲南土特產)或拿出銀子(黃綢包著)。
隻言片語裡,李居義判斷來者是想給考生疏通關節,好不容易託了李居義身邊的人。
李居義命令將來者一律驅逐出去,說:“這裡是驛站,不是茶館。”
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來者顯然執著。有的還有背景,呈上帖子,有李居義知道的大官的推薦信。
李居義喚來掌管驛站的官吏,說:“怎麼能隨便放人進來,再這樣下去,你這就不是驛站,而成了市集了。”
還是有人打著來頭更大的人的幌子來求見。驛站的官吏陪同,隔著門,表示“我也很無奈”。似乎每個來者均有理由讓“你不得不見”。李居義閉門謝客,索性熄燈,說:“我要休息了。”
夜深,走廊靜了,街上靜了。李居義難以入眠。他覺得總有目光從暗處窺視著他的窗戶。上任前,他聞知科舉考試有一股不能見陽光的風氣——通關節、走後門盛行。多位主考官被“風”吹倒,而自己正站在“風口”上。
於是,他起身,掌燈。興至揮毫,題詩:分付夜金休進說,老夫端不認顏標。
第二天清晨,他喚來驛站的官吏。
官吏說:“李大人,你亮了一夜燈。”
李居義毫無倦色,說:“你看看上面的字。”
官吏念著兩句詩,說:“好字,顏真卿的真傳,大人一夜成就了這兩句?大人自謙,可為何‘不認顏標?”
李居義笑了,解釋其中的典故時,顏標參加科舉考試,因為顏標是顏真卿的後代,主考官有意提攜顏標,給顏標私授了關節——要他在考卷上做個記號,可惜,陰差陽錯,主考官認錯了卷子。
李居義說:“一夜不得安寧呀,你和你的下屬也湊熱鬧,替人提供方便,引薦,說情,忙得不亦樂乎。”
官吏說:“我也不想這樣做,卻不得不做,誰都得罪不起呀。想討好兩頭,最終,兩頭不討好,幸虧大人有大量。”
李居義說:“看來,我倆有個共同之處,都如履薄冰,我也不難為你,現在,你把這個掛出去。”
題詩懸掛在驛站樓上的正上方。不久,雲南省棘院(試院)引用這兩句詩,鑿刻在院門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