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樵夫,靠挖柴為生。他只挖別人伐掉的樹剩下的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挖根不止。沒娶妻,無子女。孤單單的一個人,勉強過得去。他有過許多美好的想法,可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沒了想法,只是挖樹根。
這樣,挖呀挖,他的年紀越來越大。
一天,他照例上山挖樹根。有樹的地方已離他遠了,但他還是能找到樹根。
跟往常不一樣的是,他挖出的一個樹根,是人的形狀。猛一看,他還以為挖出了一個活人。年輕時,他曾夢想娶妻生子,這個樹根像他夢到過的一個小男孩。
他滿心歡喜,彷彿老來得子,揹著樹根男孩下山。回到家餓了,他趕緊生火。
突然,灶旁柴堆裡跳過來一個樹根,分明是他揹回來的樹根男孩。樹根男孩一頭鑽進灶膛,灶膛裡的火頓時猛烈起來。
他伸手,想把樹根男孩拽出來。樹根男孩躲避他,竟然深入到裡邊,讓他夠不著。火受了樹根男孩的鼓動,吐出火舌,舔了他的手,他縮回手。
樹根男孩在火中翻著筋斗,像耍雜技。灶膛猶如一個洗澡的木桶,火似水,在樹根男孩周圍激起水珠似的火星。甚至,他聽見了樹根男孩發出歡樂而又舒服的聲音。
明明鍋裡只舀進了兩瓢清水,卻散發出誘人的肉香。
他很少食肉,那湯竟是酒,有酒有肉。起初,他還擔心,這是短暫的享受──樹根男孩會燃成灰燼。
樹根男孩彷彿玩夠了,灶膛裡的火隨著樹根男孩跳出來,即將熄滅。樹根男孩竟然沒有一點兒燃燒過的痕跡──沒傷著。而且,像泡了個熱水澡,遍體散發出熱氣。
屋內溫暖起來。酒足飯飽,樵夫以為置身別人的家,茅草棚換成了石砌屋。他還聽見風鈴的悅耳響,一看,柴堆裡是剛剛跌落的銀子。
樹根男孩做出一個拉屎的姿勢,那些銀子在他的屁股下邊。
樵夫從柴堆裡抱出樹根男孩,生怕男孩消失在柴堆裡。他鬆開手,說:“還這麼燙?”
樹根男孩舞蹈起來,做出個要抱一抱的動作。
樵夫去關門,轉身一抱,說:“退熱了。”
樹根男孩掙出他的懷抱,鑽進柴堆。
樵夫說:“你用不著跟它們混在一起。”
樵夫抱樹根男孩到床上。樹根男孩跳回柴堆,藏入其中。樵夫說:“本性難移,好吧,隨你的便。”
從此,樵夫吃穿不愁。每當他想吃飯,樹根男孩就鑽進灶膛,毫無懸念,鍋裡就有他想吃的菜餚,根本就不用他說出口。樹根男孩經得起燒,似乎越發像一個頑皮的男孩了。漸漸褪去了皮,面板已有了彈性。
樵夫的砍柴刀已鏽得沒了原形。樵夫唯一的身份證據即將消失。
三年後,樵夫氣色不錯。日復一日的享受中,他生出了想法。面對好酒好菜,他時不時唉聲嘆氣。
終於,他吃了一驚。樹根男孩說話了。“主人,你窮了那麼久,現在富了,你為什麼嘆氣?”
樵夫說:“我感謝你讓我過上了這樣的好日子,有些想法,說了也沒有用。”
樹根男孩說:“這三年,你把我當成你的孩子,我懂很多事,跟我說一說你的難處,興許我有辦法。”
樵夫說:“我已這把年紀了,過去打柴,我沒想那麼多,這幾年,我總想,死隨時能夠靠近我,今天享受了,明早能不能醒來,都不一定。”
樹根男孩晃一晃光光平平的頭頂,說:“哦,你說那件事呀,這也不難,我頭頂有年輪,年輪中央有一顆珠子,你吃了,就能長生不老,你害怕的那個死,會躲得很遠很遠。”
樵夫摸摸樹根男孩平平的頭頂,說:“怎麼取出來?”
樹根男孩說:“不是有砍柴刀嗎?劈開我的頭,就有了。”
樵夫在牆角找出鏽得只剩竹葉一樣薄的柴刀,遲疑了片刻。
樹根男孩往柴刀上吹了一口氣,柴刀立刻發出鋒利的光。
樵夫舉柴刀,狠狠劈下去一刀。
一聲木頭裂開的脆響,一道閃電般的紅光。樹根男孩無影無蹤了。
樵夫呆住了。他站在茅草棚上,似乎記憶重現了。棚裡棚外,他又是尋又是喚。柴堆也不見了,彷彿樹根男孩帶領一群夥伴返回山嶺。
樵夫又繼續樵夫的生涯。每挖一窩樹根,他希望看見男孩的形狀。
過了三年。有一天,應了他的執著的想法,同樣的樹根男孩被他挖出來了。
樵夫抱住樹根男孩,像失散已久的孩子,他親了一口拉銀子的屁股。他懇求道:“跟我回家吧,你不知道,這三年,我有多苦多累,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多好,什麼也不用我發愁。”
樹根男孩說:“我怕你。”
一陣呼嘯的山風,一道鮮紅的閃電。
樵夫的雙臂保持著抱的姿勢,懷抱裡卻是空空如也。他呼喚,只聽到他自己的回聲。
再看柴刀,像火點燃一張紙,化成鏽的灰燼。他模仿樹根男孩,往上吹了一口氣,鐵鏽如黑蝴蝶一般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