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酒樓生意好,是因為四海酒樓的菜好;四海酒樓的菜好,是因為有一個好廚子。這個廚子叫香十三,他的年紀剛好是十三歲。
香十三的菜好,自不必說,從選料到改刀,從上勺到出鍋,急火慢火,冷湯熱湯,一點兒也不馬虎。即使是一個腳伕要了一碟炒香乾這樣的小毛菜,他也燒得極其考究。至於什麼色香味,辮子巷兩邊的牆都有話要說。
香十三是個孩子,是孩子難免有頑皮的時候。他來四海酒樓的第一天,就站在辮子巷雪白的牆邊發了好一會兒呆,最後跑到老闆那裡要了一支禿筆,在牆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好香。
那以後,四海酒樓的門口就常備了筆墨,每一個有興致的人都會對香十三的菜有一番評說。其中最幽默的一條是關外的一個秀才寫的:我的大牙哪兒去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大牙哪兒去了。也許掉到菜盤子裡去了。香的!
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是唐朝一個姓孟的詩人定的規矩,每個想去揚州的人都把這句話奉為金科玉律。農曆三月十九這一天,四海酒樓來了兩個裝束奇怪的客人。一個個子極高,一張臉陰森森的,沒有一絲微笑;另一個個子極矮,倒是個愛說愛鬧的主兒。
他倆走進四海酒樓的時候,正是晌午,四海酒樓的客人極多,本來大家吵吵嚷嚷的,惟恐自己說話別人聽不見,可是,這兩個人走進酒樓的時候,酒樓內突然出現片刻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向這兩個人的身上望去。
高個子一身白,腰裡掛了一把墨鐵劍;矮個子一身墨,背後卻背了一對亮銀鉤。他們的手裡拎著個沉甸甸的包裹。高個子不說話,矮個子打圓場:“幸會幸會,諸位慢用,慢用,不要客氣,不要客氣。”好像這一屋子人都是他請的客。很多人笑了,覺得這兩個人挺滑稽,就接著吃飯、喝酒。
兩個奇怪的客人坐定,叫過跑堂的夥計,點了兩涼兩熱,二葷二素,二十個白麵饅頭,兩壺燒刀子。真是好飯量。
後來不知怎麼著,就驚動了官府的人,把兩個人給拿了。揚州城的人都知道,來拿這兩個奇怪客人的捕快一個叫尚網,一個叫夏載。尚網愛和人面對面地鬥,而夏載多半在人後做文章。但不管怎麼說,這兩個人絕對是揚州城內一等一的高手。尚網和夏載出來一個人,就已經是不得了的大案,要是兩個人都出來,那這個案子不通天才怪。
尚網和夏載到四海酒樓,沒動一刀一槍就把那兩個奇怪的客人給鎖了。這倒不是他們的武功高出對方多少倍,實在是因為他們來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不會動彈,形同死人一般。要不然,絕對是一場惡鬥。
那一高一矮兩個漢子在酒桌旁剛剛坐定,就一人顯擺了一手。那個矮的用手輕輕一拍桌子,兩雙筷子齊刷刷地落到二人面前的小碟上,無聲無息,像棉花落進池塘裡。而那個高的要誇張一點,他一劍把在他們眼前飛來飛去的一隻蒼蠅劈成了兩半,不是攔腰,而是從頭到尾。這兩半蒼蠅是那麼的均勻,即使機器分割也難以達到如此標準。
這樣四個人遇到一起,還不把四海酒樓鬧翻天嘍!可四海酒樓的生意依然紅火,其他客人沒有受到一點點驚擾。
只是有點好奇,不知道這兩個奇怪的客人是什麼來路。
尚網說:“他們就是朝廷通緝的要犯。”
整個酒樓的客人都拍手。
尚網說:“這功勞我們哥兒倆可不敢當。”
夏載說:“這功勞是小兄弟香十三的。”
眾人聽得糊塗。
這時跑堂的夥計耐不住了,他跳上一把椅子,氣喘吁吁地說:“是我報的案!”
尚網和夏載忍不住笑了。
原來,香十三正在廚房上灶,忽然聞到一股人血的腥味,這種味道很淡,應該是十幾天前濺到人身上的。香十三的鼻子就這麼靈敏,店裡來了什麼樣的客人,他吸吸鼻子聞一聞就會知道。
和畜血相比,人血顯得格外的甜。
香十三不但聞到了人血味,還聞到了銀子和珠寶上的羊羶味。這樣的客人讓人不能不思量。何況,那起要案事主在揚州城外被劫殺的訊息比春風還快,把揚州人的臉都吹綠了。
何等兇殘的江洋大盜,竟栽在一個十三歲的廚子手裡。這不能不讓人嘖嘖稱奇。
其實,香十三不過往那兩個人的菜裡多加了兩味“佐料”!
既然稱奇,就擋不住有人慕名而來看的。來看的還算謙遜,更有些達官貴人讓下人捧著帖子請香十三過府一聚的,都被香十三婉言拒絕。
香十三的生活三點一線:臥房——天井——廚房。臥房裡睡覺,天井裡玩,廚房裡上灶。
要說他玩,玩得也出奇。別的孩子玩一種遊戲,玩幾次也就厭了,可香十三不同,每種遊戲他要是不玩精了,絕不肯罷手。
大人們都說,香十三是一個固執的孩子。固執的孩子難免犯死心眼兒。可死心眼裡要是通路了,說不定就會遇到哪路神仙。
四月初八是廟會,揚州城顯得格外熱鬧。
且不說瘦西湖上畫舫遊弋、小舟如織,也不說大小廟宇人聲鼎沸,單說這四海酒樓,訂桌的恨不得排到後半夜去。
香十三格外地忙。
人忙鼻子也忙,二樓南窗一桌是四川老客,菜裡額外加了一把辣子;一樓北窗三桌是山西的錢商,菜外加送一碗陳年香醋……只有二樓小包房一直空著,可二樓小包房早在一個月前就訂下了。
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辮子巷外悠悠然走進五個人,為首的是一箇中年漢子,人高馬大,眉宇之間透著少有的一股英氣。他的右首是一個老者,胸前一把長髯,幾乎把衣襟都遮蓋了。他的左首是一個女孩,年紀也就十二三歲,長得伶俐漂亮,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三個人的後邊是兩個面沉似水,很難看出年紀的男人。
他們五個直向著四海酒樓。二樓小包房就是他們訂的。小夥計認得那個老者,上次來訂桌的就是他,只不過今天換了一身衣服。
偌大個四海酒樓燈光通明。來了五個人,和走了五個人沒有什麼不同,說的、笑的、吃的、喝的、醉的、醒的,沒有人注意四海酒樓多了五個人,因為這五個人的裝束實在太普通,像一家三代五口,玩累了來宵夜,圖的是一個閒。
小夥計問:“幾位吃點兒什麼?”
一張菜譜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