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不光是體力活,還靠腦子。我們不要以為,只有哲學家才懂哲學。兵法裡面也有哲學,很深奧的哲學。哲學是什麼?是從所有知識,比其他兵法更有哲理,特別是在行為學上,有很深的理解。但任何哲理,離開它所依託的各種實際知識,講濫了,講玄了,就是狗皮膏藥、萬金油。
歷史上,文人讀《孫子》,尋章摘句,多停留於字面,思想深度不夠。近代不一樣,文人改攻思想史。研究思想史的,很多人都注意到,它很有哲理。從前,馮友蘭寫《中國哲學史》,不收《孫子》,現在大家都承認,兵法和哲學有很大關係。其實,《戰爭論》也和哲學有很大關係。這方面,可以開掘的東西很多。
我的看法是,《孫子》是高屋建瓴,層次高,很有哲學味道。但越是層次高的東西才越不能亂用。登高要一步一個腳印往上爬,下樓要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朝下走。你要把理論付諸實用,就得從理論的百尺高樓,慢慢走下來。任何哲學,從形而上到形而下,都不能一竿子插到底,中間要有層次轉換。兵書雖講實用,也不能從最抽象的謀略一下子就跳到具體的實戰,中間要有實力、制度和技術的支撐,沒有這些環節,一環扣一環,非常危險。現在的拓廣也一樣,必須有層次轉換。沒有層次轉換,什麼都玩兵法,太危險。
中國的軍事傳統是重謀輕技,照搬兵書,危害尤大。
教條主義者不一定都是讀書人,而只是誤用書本的人。讀書人可能誤用書本,不讀書的人也會誤用書本。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經常是相互配合。讀書人帶著不讀書的什麼都扯上一個用字,借這個用字,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能胡說的和能胡乾的結合起來,危害最大。
古人說,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好兵書不一定是最能打仗的人寫出來的,最能打仗的人也未必寫兵書,寫出來也不一定精彩。很多人都分不清書和用的關係。
《孫子》很重要,放在世界軍事文化中,地位很突出。但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它的聲音太小,引起重視,還是在冷戰時期。
《孫子兵法》的英譯本,格里菲斯的譯本,前面有個序,是大名鼎鼎的英國戰略家利德爾·哈特寫的。這個序言,我把它翻譯成中文,譯文的題目是我加上去的,叫《回到〈孫子〉》。
序言中,哈特說《回到〈孫子〉》,和毛澤東有關。格里菲斯翻譯《孫子》之前曾編譯毛澤東論游擊戰的文章。哈特說,正是在核武器時代,在毛澤東領導的中國正作為軍事大國崛起的時代,我們才更需要《孫子》,需要他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哈特的話,我愛聽,但不至忘乎所以。我們要知道,《孫子》的大出其名,還是乘時而起,乘勢而起,它和毛澤東的軍事成就分不開。《孫子》是沾毛澤東的光,但毛澤東重實踐,並沒把《孫子》當回事。
毛澤東,本來是湖南第一師範學校的學生,一介書生,沒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但用兵如神,沒得說。我讀過一本《毛澤東兵法》,裡面特別提到毛澤東的一句名言:一上戰場,兵法就全都忘了。
毛澤東重實踐,輕書本,反對本本主義,說殺豬都比讀書難,但他不是不讀書,也不是像很多古代名將那樣不寫書。
毛澤東的軍事著作主要有六篇:《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抗日遊擊戰爭的戰略問題》《論持久戰》《戰爭和戰略問題》《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
中國的十大元帥、十大軍事家,帶兵打仗行,但寫兵書的少。毛澤東,不但會用兵,還會談兵,難怪西方重視他。我記得,李宗仁回來,問毛澤東,我們正規學軍事的打不過泥腿子,為什麼?你是不是靠《孫子兵法》打仗?他不承認。
毛澤東兵法和《孫子兵法》是什麼關係?學者做過考證。井岡山時期,五次反“圍剿”,前四次,都贏了,讓毛澤東大出其名,但王明他們,從莫斯科回來的人,非常看不起這個“土包子”,說“山溝裡出不了馬克思主義”,對他橫加批判,罪名是他思想陳舊,滿腦子封建思想,靠《孫子兵法》《曾胡治兵語錄》和《三國演義》打仗。毛澤東是湖南人,曾國藩、胡林翼,他當然熟悉。《三國演義》他也愛讀。但靠《孫子兵法》他不承認。
十年內戰時期,毛澤東是不是讀過《孫子兵法》?現在有人去查,他早年還是接觸過一點。證據是,第一,他讀過鄭觀應的《盛世危言》,鄭觀應說,“孫子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第二,他在湖南一師聽袁仲謙講魏源的《孫子集註》,記過筆記,筆記中說,“孫武子以兵為不得已”。
毛澤東讀《孫子兵法》,看來早年還是讀過一點,只不過沒有仔細讀,印象不深,他說沒讀,也不算大錯。但1936年,他在延安寫《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情況不一樣。當時,他急需參考書,曾派葉劍英到白區買書,裡面就有《孫子兵法》。這本書多次提到《孫子兵法》。他最欣賞的,還是年輕時從鄭觀應那裡聽來的話,即“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新中國成立後,他給人題字,也愛寫這兩句話。毛澤東讀《孫子》,讀的是哪個本子,哪一家注,不清楚,但我從他的詩分析,他讀的可能是趙注《孫子》。毛澤東有一首詩,《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七律),其中有兩句,“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追窮寇”,來自《孫子·軍爭》,各家的本子都是作“窮寇勿迫”,只有趙注本作“窮寇勿追”。
毛澤東兵法,除了戰法,還有心法。他的詩,裡面就有心法。毛澤東最喜歡杜牧的《題烏江亭》,經常給人寫這首詩。我記得,章士釗說,他的“友人”能成大事,就是符合這首詩。杜牧說,“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包羞忍恥”是忍,“捲土重來”是狠。俗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這是老百姓的兵法。該忍時忍,不能氣短;該狠時狠,不能手軟。
毛澤東並不迷信《孫子》,但他讓《孫子》大出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