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籍日裔學者福山認為,傳統中國屬於低信任社會,人們彼此間的信任程度很低,社交範圍非常有限,不容易建立家族與政府之外的社團。但福山的這個論斷,完全不符合宋代社會。看看宋人的筆記就清楚了。
宋人王明清的《摭青雜說》中記載,汴京(今開封)最著名的大酒樓樊樓旁邊有間茶肆,“甚瀟灑清潔,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濟楚,故賣茶極盛”,生意很好。更難得的是,這間茶肆特別講誠信,專門設了一個小棚樓,收放客人在茶肆的遺失之物,“如傘、屐、衣服、器皿之類甚多,各有標題,曰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遺下者。僧道婦人則曰僧道婦人某,雜色人則曰某人似商賈、似官員、似秀才、似公吏,不知者則曰不知其人”。客人丟失的金銀,幾年後仍能在這裡找回。宋神宗朝時,曾有位姓李計程車人在茶肆中飲茶,因為粗心大意,將數十兩金子遺留在茶肆桌上,忘記帶走。等想起來時,已是半夜,李氏認為這筆錢已不可追回,便不再到茶肆問詢。幾年後,李氏又經過這間茶肆,向茶肆主人說起幾年前丟金子之事,主人仔細核對無誤後,將金子如數奉還。李氏欲分一半給他,主人堅辭不受,說:“小人若重利輕義,則匿而不告,官人待如何?又不可以官法相加,所以然者,常恐有愧於心故耳。”
又據《東京夢華錄》,汴京有一個批發美酒的大酒店,只要那些酒戶來打過三兩次酒,便敢將價值三五百貫的銀製酒器借與人家;甚至貧下人家來酒店買酒待客,酒店亦用銀器供送;對連夜飲酒者,次日才將銀器取回,也不擔心有人侵吞這些珍貴的酒器。請注意,北宋汴京是當時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市“熟人社會”。許多人跟福山一樣,以為中國傳統社會無法建立起陌生人間的信任秩序,但北宋汴京呈現出來的淳厚風氣應該可以修正這種偏見。
南宋的臨安(今杭州)也是一個生齒繁多、商業繁榮的大都會,同時也表現出很高的社會信任度。據周密《武林舊事》記載:“有貧而願者,凡貨物盤架之類,一切取辦於作坊,至晚始以所直償之。雖無分文之儲,亦可餬口,此亦風俗之美也。”說的是,那些來臨安做生意的窮人,可以到“作坊”預領貨物、盤架之類,也不必墊錢,等傍晚賣了貨物回來,再償還“作坊”的本錢。這樣,那些窮生意人即使身無分文之資,也能夠做點小生意養家餬口。
南宋的另一個城市金陵(今南京)也具有同樣的美俗。車若水的《腳氣集》記述,有人在金陵“親見小民有‘行院’之說”,比如有賣炊餅的小商販自別處來金陵做生意,一時找不到鋪面與資金,這時候,“一城賣餅諸家”便會幫他張羅攤位,送來炊具,借給他資金、麵粉,“百需皆裕”,謂之“護引行院”,而“無一毫忌心”。車若水在記錄了金陵商人的“護引行院”習慣之後,忍不住稱讚道:“此等風俗可愛!”從宋人對身邊社會生活的記述,我們可以發現,在宋代的商業城市,信任、幫襯陌生人,已經形成了一種社會風氣。
社會信任度的高低跟社會組織的發育程度成正比例關係,因為豐富的社會組織正好構成了交錯的社會信任網路。不要以為中國傳統社會只有基於血緣的宗族組織,在宋代的城市,已經產生了超越血緣的各類組織。金陵的“行院”是工商行業組織,所謂“護引行院”,即本行業互相保護、幫助的意思。臨安的“作坊”,也是一個商業社團。藉助發達的社團組織,宋人構建了一個交錯縱橫的信任網路,並且慢慢將人際互信沉澱為一個地方的社會風氣、人情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