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熙寧四年(1071 年)退歸洛陽,司馬光一住便是十五年。這十五年中,他最大的成就,便是編年體史學巨著《資治通鑑》。在將近一千年以後,我們回望那個時代,大宋朝堂上下的明爭暗鬥、喧囂紛擾早已沉入深不見底的歲月之海。作為政治家的司馬光被遺忘、被臉譜化,作為《資治通鑑》作者的司馬光卻因歲月的打磨,散發出瑩潔的光輝。關於司馬光,關於《資治通鑑》,有一些細節是不應當被遺忘的。
書局的“特權”
《資治通鑑》之所以能成書,除了司馬光個人的努力,還得益於兩點:第一,有三位出色的助手,劉攽、劉恕、範祖禹;第二,有皇帝的支援。宋英宗特批,成立以司馬光為主導的專門機構——書局,這個機構的唯一任務就是編修《資治通鑑》。
英宗給了司馬光兩項特權和兩項特殊待遇:特權之一是自主選擇修史助手和工作人員,書局所有工作人員由朝廷提供俸祿待遇,連續計算工齡;特權之二是允許借閱宮廷圖書館龍圖、天章二閣和國家圖書館三館秘閣的藏書。特殊待遇之一是“賜以御府筆墨繒帛,及御前錢以供果餌”,這就等於從皇帝的私房錢裡撥款贊助修史;特殊待遇之二是“以內臣為承受”,英宗安排了一名宦官在書局服務,以便溝通——宦官是能夠進入宮中走動的,以此來確保皇帝對《資治通鑑》編修工作的直接關懷。
書局的所有這些特權,在宋神宗即位之後都保留了下來,神宗還為《資治通鑑》欽賜書名,作了序。熙寧三年(1070 年)司馬光離開中央、外放永興軍,熙寧四年離開永興軍回洛陽“靠邊站”,書局卻一直保留在開封。
為一個人、一部書專設機構,賦予種種特權,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不曾有的。
司馬光還沒有做出反應,範祖禹卻沉不住氣了。
範祖禹是誰?範鎮的侄孫,司馬光最親密的助手。他嘉佑八年(1063 年)中進士,那一年的考官正是司馬光和範鎮。這一層師生之誼加上司馬光與範鎮之間的深厚友誼,讓司馬光格外看重這個年輕後生。而範祖禹對史學又有著特別的愛好。熙寧三年,就在司馬光離京外放前夕,範祖禹入書局,追隨司馬光修《資治通鑑》。從那時起,範祖禹就一直守在開封的書局。本來司馬光離開首都,書局群龍無首,日子就不好過。如今勢利小人又造謠誣衊,把髒水潑到了司馬光和書局頭上,這讓範祖禹感到憤懣委屈。一怒之下,他給司馬光寫信,建議“廢局,以書付光令自修”——解散書局,不要朝廷的經濟支援,依靠自己的力量修書。而範祖禹本人情願放棄官員身份,追隨司馬光,獻身於修史這一偉大事業。
當時,範祖禹三十三歲。這樣的激憤之語,的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可以有、也應該有的。三十三歲不能忍的是委屈,不能放下的是面子和尊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也就是知道了上天授予自己的使命。司馬光已經五十五歲,早過了知命之年。為了使命,又有什麼委屈不可忍,什麼面子放不下?
司馬光的生命和《資治通鑑》早已融為一體。他曾經因此辭任更有實權的差使。他奉命出使河北,視察黃河水患,知道“為臣豈得辭王事”,努力完成本職工作,內心深處卻還想“只向金鑾坐讀書”。甚至神宗想要給他一個“史館修撰”的美職,他也拒絕了,理由就是“正在編修《資治通鑑》,萬一朝廷要修國史,那我就難以兩處供職了”。
完成《資治通鑑》是司馬光的人生使命,而要想在有生之年完成《資治通鑑》,就必須依靠皇帝的支援、朝廷的力量。司馬光給範祖禹回信,明確告訴他:“今若付光自修,必終身不能就也。”為了《資治通鑑》,保留書局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是的,要完成《資治通鑑》,就必須保留書局、依靠朝廷,而要依靠朝廷,就必須忍受誹謗所帶來的屈辱。可是,這又算得了什麼?司馬光對範祖禹說:“如今我不得已保留的,又何止一個書局?我這西京留司御史臺、提舉嵩山崇福宮的閒職,都是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的空頭帽子,朝廷因為找不到我什麼罪名,沒打算直接把我放回老家去種地,拿出這一點微薄的俸祿來養著我,這不是不得已的殘留又是什麼?”
主動要求解散書局這樣的氣話,三十三歲的範祖禹會衝口而出,五十五歲的司馬光則想都不會想。對於小人的誣衊攻擊,司馬光已經習得了最聰明的對策,“不若靜以待之”,不申辯,不抗爭,絕不以任何方式撩撥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