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74年,趙匡胤召南唐後主李煜到汴京朝見。李煜擔心自己被扣押,就派徐鉉到汴京求和。趙匡胤直截了當地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是向李煜宣佈主權,這天下都是我的,容不得任何人侵佔,決不可能和解。趙匡胤這句話,是中國古代自秦始皇開始一直推行君主專制的形象詮釋,也是趙宋天下之得與失的生動註腳。
趙匡胤就曾是他人臥榻之側的鼾睡者。他在後周時任殿前都點檢,領宋州歸德軍節度使,率軍抵抗契丹。趙匡胤在陳橋驛發動兵變,黃袍加身,從寡婦孤兒的符皇后和後周恭帝柴宗訓手中奪取了政權。趙匡胤效仿的,正是後周的建立者郭威。
郭威幫助劉知遠建立後漢,自己坐上樞密使的高位,掌握了軍權。皇二代劉承佑不甘心大權旁落,猜忌誅殺權臣。郭威率師抵禦契丹途徑澶州時,士兵發動兵變,把撕破的黃旗披在郭威身上。黃袍加身後,郭威返回汴梁,正式稱帝,建立後周。郭威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建立的王朝,在十幾年後,被趙匡胤以同樣的方式取而代之。
趙匡胤同樣沒想到的是,三百餘年後,同樣是寡婦孤兒的謝太后和南宋恭帝,又在臨安東北的皋亭山向元軍統帥奉表投降。這兩個末代皇帝,不但帝號一樣,都稱恭帝,而且都是七歲遜位。
據《宋史紀事本末》記載,元朝大將伯顏攻佔臨安後,南宋曾派人前去議和,伯顏拒絕說:“汝國得天下於小兒,亦失於小兒,其道如此,尚何多言!”趙宋天下之得與失,都發生在小孩身上,這是天道迴圈。這真是歷史。
元代詩人劉因在《書事》一詩中,把這兩件驚人相似的史實聯絡起來描寫:“臥榻而今又屬誰?江南迴首見旌旗。路人遙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歲兒。”這七歲的降王,多麼像當年後周的七歲降王啊!作者顯然認為,元朝統治者不過是以趙匡胤之道,還治其末代子孫之身而已。
當年趙匡胤建立北宋後,為防臥榻之側的鼾睡者而處心積慮。他吸取五代十國的教訓,嚴防軍人掌握大權,士大夫與君主共治的局面被打破。
靖康之變後,宋室南渡偏安。在戰爭推動下,宰相獲得了更多權力。尤其是後期君主怠於政事,甚至沉迷享樂,軍政大權就落到宰相手中。韓侂冑、史彌遠、賈似道等權相利用天子軟弱和制度空子,把控朝政,為所欲為。在北宋,士大夫是國家治理的基石,也是應對國家危機的緩衝帶,但在南宋,這一緩衝逐漸消弭。尤其是宰相的專權和無能,使政事荒廢,危機四起。直到蒙古大軍深入腹地,南宋君臣才從迷夢中醒來,但大勢已去。宰相是君主的代理人,宰相專權是君主專制的化身。南宋滅亡的主要根源,與其說是專權的宰相,不如說是君主自身。
在專制文化傳統中,共存共贏是奢侈品,你死我活是常態。李煜向趙匡胤求和,南宋向蒙元求和,都是一廂情願。按照英國思想家霍布斯的比喻,君主專制是“利維坦”,即一種邪惡的海里怪獸。以己度人,君主也會把臥榻之側的所有鼾睡者,都當作“怪獸”,決不會容忍它的存在。
然而,“怪獸”是防不勝防的,它是君主專制的必然產物。它或在廟堂,或在江湖。或是文臣武將,又或是君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