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1100)五月,蘇軾從海南儋州遇赦內調,九月過廣州稍作停歇,當時在廣州做官的謝民師,前往拜見並出示詩文請教。謝民師為家鄉江西臨江惠力寺請蘇東坡題匾“法雨堂”,以慰思鄉之情,不料,蘇軾在隨後不久的回信中竟予拒絕。
東坡書名滿天下。不僅身後,其《黃州寒食詩帖》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以他為首的“宋四家”被視為宋代“尚意”書風的倡導者。即便生前,他早已名重海內,黃庭堅尊崇東坡“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
謝民師是他前不久結識的知交。謝民師自幼聰慧好學,元豐八年(1085)與父親、叔叔、弟弟四人為同第乙丑科進士,時稱“四謝”。據宋曾敏行《獨醒雜誌》記載:“謝民師……博學工詞章,遠近從之者嘗數百人。民師於其家置講席,每日登座講書一通。既畢,諸生各以所疑來問,民師隨問應答,未嘗少倦。”儘管其《上金集》《藍溪集》均已亡佚,就其現存的寥寥幾紙,難以領略其筆墨風采,不過,就謝民師“隨問應答”的教學場景、蘇軾對其文章“上等紫磨黃金”的評價以及《答謝民師書》的長篇回覆,可以料定,謝民師文章甚得其心。而且,烏臺詩案後,蘇軾幾經浮沉,故舊屢受牽連,其時雖已獲赦,前途依然未卜,此前素昧平生的謝民師請教拜見,面對其誠,蘇軾不能不有所動心。
揆情度理,為謝民師寫幾個字,一揮而已,既還了情,為寺廟添了彩,還給自己揚了名,何樂不為?蘇東坡回函卻出人意料——“我本來不擅長寫大字,勉強寫也寫不好,而且小船侷促不便寫大字,所以不能如你所願”。
書法自古非易,其中筆法、字法、墨法、印法、章法等,無一不需要功夫錘鍊和學養積累。“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蘇軾對此認識尤為清醒,他很少作草書,更少寫榜書,他留下的多為書札尺牘等小幅帶有楷意的行書作品。且不說榜書並非小字放大,其難度一般人不敢觸及,單是在絹帛這樣的奢侈品上練習榜書的代價也令人難以觸及。
或正因此,蘇軾題寫榜書極少,常見的楷書《豐樂亭記》《醉翁亭記》《表忠觀碑》《羅池廟碑》《明州阿育王廣利寺宸奎閣碑》等,單字字徑最大的僅約10厘米,方整俊偉,骨氣洞達,尺幅遠不及榜書,與當今書法家動輒巨幅“相形見絀”。
書法崇尚自然。甲骨文、鐘鼎文中象形字、會意字均來自對自然萬物的模仿,這樣的模仿也賦予了書法生命特徵。蘇軾對顏真卿《爭座位帖》表現出來的“信手自然,動有姿態”尤其欽服,他甚至從二王的書寫想到王羲之的“超然於事物之外”和王獻之的“氣節高逸”,對於張旭、懷素草書中表現出來的“追逐世好”則卑之為“妄自粉飾”。他喜歡的是無拘無束的書寫狀態,“心忘其手手忘筆,筆自落紙非我使”,適有興會,如有神助,由此理解他說的“強作終不佳”“舟中局迫難寫”,並非欺人之語,而是事實如此,內心直白。
號稱“我書意造本無法”、已經人書俱老的蘇東坡,對書寫的態度依然如此謹嚴,對自己的作品依然如此看重,這也許是求字如謝民師者開啟信封意料之外的。作為舉世聞名的大文豪大書法家,大筆一揮,寫得好自然是遍臨諸帖、五體皆能、化古為我、心手相應的結果,寫得不好也是白玉微瑕,瑕不掩瑜,或者以醜為美、強以為理,在大家大師的光環下,又有誰來指摘?即便指摘,也難以撼動其地位。不過,這不是對待藝術的態度。
蘇軾的態度是:不自欺,也不欺人。不願意的、不擅長的、寫得不好的,都不會書以贈人,即便相契,也不違背本心。
不過,謝民師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展開尺牘,他好像看到蘇軾停頓了下接著說,“我不久會經過臨江,應當去惠力寺遊覽,如果寺裡想要我寫點什麼,我會寫寫惠力寺的法雨堂,寫寫你讓我題字未果的這段故事,留下筆墨在廟中,以慰藉你的思鄉之情。”
坦誠、不吝惜、善解人意,東坡所書寫的,不只是知交情意筆墨風采,更是一個樸實、生動而有趣味的心靈。
從來藝品如人品。正如蘇軾在《答謝民師書》開頭所說“某受性剛簡”,其對待書法的態度及其書法所展示的氣象一如其人剛簡,剛則仁,簡以誠,不拘謹,不造作,以真面目示人。這樣的剛簡,不只是先天賦予,更系後天個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