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有兩個人得到過“仙人”的評價: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蘇東坡被稱為“坡仙”,他的文章、詩詞、書法都非常好,古人說他有“逸懷浩氣”——一種超出了塵世一般之人的遼闊高遠的精神氣質;說他的詩像“天風海雨”——天上那種無拘無束的風,海上那種沒有邊際的雨。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蘇東坡相比,還是有一個分別的,我認為這個分別在於:李白是“仙而人者”,蘇東坡是“人而仙者”。
什麼是“仙而人者”?我們說,李白生來就屬於那種不受任何約束的天才,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間,人間到處都是約束,到處都是痛苦,到處都是罪惡,就像一張大網,緊緊地把他罩在裡邊。他當然不甘心生活的痛苦。這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
不過,說到解脫人生的痛苦,我還要說幾句題外的話。王維也是一個能夠自我解脫的人,因為他對佛理有一種覺悟。佛教認為人間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都是可以擺脫的,所以他就推衍出他自己的一個做人的道理,並且用這個道理去評論古人中的嵇康和陶淵明。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曾把自己比作野鹿,說野鹿是不能夠被羈束的,如果你羈束它,它一定會“狂顧頓纓”,“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就是說,它一定要狂蹦亂跳,企圖掙斷繩索回到山野中去。陶淵明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他不肯為五斗米向督郵折腰,因而辭官歸隱,後來生活很貧困,曾經寫過《乞食》的詩。於是,王維就指責嵇康說:“頓纓狂顧,豈與俛受維縶有異乎?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又指責陶淵明說:“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與魏居士書》)在王維看來,受約束與不受約束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同,保持清白與同流合汙也沒有什麼不同,陶淵明與其後來淪落到乞食,當初還不如向督郵折腰以保住自己的俸祿。是何言也!做人怎麼能夠做到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地步!古人曾說過“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詩經·魏風·伐檀》),你拿著國家的薪水,吃著老百姓種出的糧食,卻不為國家和老百姓做事情,這難道是超脫嗎?這難道是得道嗎?
蘇東坡的超脫就與王維完全不同,他可以對自己遇到的艱難和挫折持超然態度,但在朝時職責所在卻絕不肯緘默不言。為爭論變法的事,他既得罪了新黨也得罪了舊黨,因此被一再貶官,最後被貶到海南島,沒有房子住,不得不睡在檳榔樹葉底下,那真是飢寒交迫。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說:“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那才是一種真正的得道和超脫。
現在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說李白。李白之所以成為一個不受約束的天才,和他與眾不同的成長,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籍貫。據一些歷史資料記載,李白一家曾經生活在西域的條支碎葉。在他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李客帶領全家遷徙入蜀,在綿州彰明縣的青蓮鄉安家。他家在西域時本不姓李,後來他的父親“指天枝而覆姓”。“天枝”,指帝室的支派,就是說,他們和大唐帝室是同宗。而且他父親的名字“李客”也很奇怪:“客”是客居的意思,說不清是真名還是對客居者的泛稱。
所以李白的家世一直是個疑問,很多人曾對此做過考證。有的人認為李白不是漢人,是西域胡人;有的人認為他家是流居西域的漢族商旅;有的人認為他的祖先是因獲罪被流放到西域的,但又有人說,條支碎葉在唐朝早期並不屬於中國版圖,怎麼能把罪人流放到國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