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皇帝制度只存在了一千五百多年,帝制最後的五百多年是沒有宰相的帝制。廢宰相之後,皇帝集國家元首與政府首腦於一身,大權獨攬。宰相制度的廢除究竟是歷史的必然還是偶然?如果是偶然,為什麼會延續五百多年?廢除宰相之後的帝制國家的權力結構、政治決策和行政運作又呈現出怎樣的特點?
首先,我們來看朱元璋為什麼要廢除宰相制度。廢相的導火索是洪武十三年(1380)丞相“胡惟庸案”。這個案子前後綿延十年,牽連殺害三萬餘人。朱元璋給胡惟庸定的罪名是謀反——十惡不赦的大罪。胡惟庸的政治作風的確有專權跋扈的問題,但還不至於謀反,謀反是朱元璋剷除功臣所需要的理由。朱元璋對他的功臣集團很不放心,解決辦法就是肉體清除一切可能威脅朱家天下的勢力。
根據朱元璋的自陳,他廢除宰相制度還有更充足的理由——對胡惟庸案的反思。我們把朱元璋關於廢相必要性的言論綜合起來看,廢除宰相制度的原因可以分為兩點:
第一,“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之後,臣張君之威福,亂自秦起,宰相權重,指鹿為馬”。意為,宰相制度自從誕生之日起就不利於帝國統治。丞相制是秦朝制度,而設定丞相正是秦朝滅亡的原因。
第二,“漢、唐、宋雖有賢相,然其間亦多小人,專權亂政”。意思是從秦朝以後的歷史實踐看,宰相好的時候少,專權亂政的時候多。而元朝的滅亡正是由於“委任權臣,上下矇蔽”。
這兩條都是對於歷史經驗的總結,看起來朱元璋倒真是歷史的好學生。但是,上面這些語言所承載的內容是完全反歷史的,充滿了矇蔽與誤解。秦朝滅亡的原因當然不是設丞相。故事,曹魏末年有司馬氏,都篡奪了皇位,這是對皇權產生了威脅。南宋的權臣也多,比如秦檜、韓侂冑、賈似道,但是這三位其實並沒有威脅皇權。關於元朝,朱元璋說的倒是對的。元朝後期的確出現了宰相專權,甚而至於廢立皇帝現象,但是,朱元璋只知其然,未知其所以然。元朝的宰相專權,本質上是由於蒙古人對華夏政治傳統認識不足、吸收有限,制度漏洞百出,皇帝既懶得管事,對擔任宰相的蒙古色目貴族又缺乏戒心。元朝的宰相實在不能成為華夏宰相制度的標杆。
所以,朱元璋的說法只是拉歷史的虎皮,遮掩高度膨脹的私心,做廢相的大旗。
然而,歷史就是這樣充滿了偶然。這麼一個偏執狹隘的人,偏偏成為開國皇帝,所以,朱元璋極端錯誤的思想方法所導致的錯誤的價值判斷——宰相制度有害於帝制國家,必須廢除,不但需要立即落地,還被有明一朝奉為了祖宗之法,堅持二百多年不動搖。
那麼,沒有宰相的帝制為什麼能夠延續下去呢?第一,制度本身有慣性,要改變制度,必須有大見識、大力氣,而明朝統治者從東北來,本身文化相對落後,開國之君也缺乏這種貫通古今的見識。第二,沒有宰相的帝制對集體缺乏安全感的皇帝來說,是愉快的。因為它便於皇帝的集權。明朝沒了宰相,皇帝又常常懶政,屢屢重新整理皇帝不上朝、不見群臣的紀錄。但是明朝的國祚竟也延綿達276年。明朝政府持續運作的奧秘何在呢?
廢除宰相之後的明朝國家機構呈現出扁平化現象,由國家元首皇帝親自充當政府首腦,直接管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都察院,通政院,大理寺,五軍都督府等機構。所有這些機構在地位上是平等的,彼此沒有統屬關係,“事皆朝廷總之”。所有上奏資訊原則上直達皇帝,由皇帝直接做出決策,百官的任免也是由皇帝決定的,“政事一從皇帝出”。朝廷就是皇帝,皇帝就是朝廷。政治結構的扁平化,一方面導致權力向皇帝集中,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皇帝工作量的巨大增加。
皇帝有把握一切權力的心,卻沒有管理一切事務的力。忙不過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廢相的始作俑者朱元璋本人就已經忙不過來了。有人統計過朱元璋的工作量。1380年,他廢宰相;四年之後的1384年9月14—21日,八天之內,朱元璋共計收到1666份檔案,其中需要批覆的事情3391件,平均每天要處理200份檔案,批覆400件事。皇帝忙不過來,又不願意設定宰相,光明正大地在制度上將一部分權力和責任託付出去,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條路了。
這條路就是充分開發、利用皇帝周邊的附屬群體,這也是傳統做法。皇帝的附屬群體主要指秘書和家奴,具體地說就是內閣和宦官。
內閣是皇帝秘書,因為它只有議政權而沒有監督百官執行權。內閣透過幫助皇帝閱讀檔案、起草批示,對政治產生影響。按照制度,內閣是皇帝影子裡的存在,沒有直接發表意見的權力,更談不上指揮六部、改革政治。所以,在沒有宰相的皇帝制度下,皇帝是唯一合法的政治改革者。然而,皇帝的產生方式卻讓他很難產生改革政治的認識和主張。內閣大學士就必須把自己的政治主張包裝成皇帝的旨意。也就是說,明朝有理想和作為的政治家往往在打擦邊球,所作所為明明出於公心正義,但推行公心正義的手段卻可能不合制度傳統,這就讓他們非常容易受到攻擊。
內閣大學士是官僚群體的代表,官僚群體好歹還是有積極向上的一面,有政治追求的。宦官則是純粹的皇帝家奴,它完全依附於皇權,也正因如此,皇帝才最信任宦官。明朝中葉以後,一百六七十年間,只有很少的幾年,皇帝能夠正常上朝,其餘時間都是“簾遠堂高,君門萬里”,官僚見不到皇帝,而宦官能見到皇帝。在這種情況之下,大權獨攬的皇帝靠什麼展示他的存在?皇帝就像一隻千手千腳的怪物蜘蛛,宦官就是他的千手和千腳,宦官所掌握的特務機構就像是蜘蛛吐出的絲,黏膩地纏繞著這個國家。
皇帝可以不見群臣,政府的職位空缺了可以不補,但是明朝政府仍然存在並運作著。靠什麼?靠制度,靠慣性,靠高壓,靠特務。問題是,這個政府將不再有創造的能力,也不再有追求,它存在,但不作為,損失了應對突發事件、對抗內外打擊的能力。
(摘自《法度與人心:帝制時期人與制度的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