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時代,處於北宋神宗的熙寧、元豐年間,是一個好時代,社會上幾乎所有的“好時代”一樣,北宋王朝卻正在進入“衰世”。大家可能會說這不矛盾嗎?一點都不矛盾,社會確實在發展,但社會矛盾卻正在激化,北宋政權有能力管理”的尷尬。而一旦“宋朝”政權發生問題,“宋代”社會也必然隨之崩盤,這就是“朝”與“代”的關係。
這個形勢北宋的有識之士看得很清楚,所以早在王安石變法之前,就有人提出要改革,其中最著名的當然是范仲淹。范仲淹本人以道德文章聞名天下,所以由他來主持改革,人們充滿企盼。
范仲淹到了汴京,把滿腔熱血灑向了改革,改革措施一項接一項地推出,但興一利卻出多弊。原來很多的社會弊病,看上去必須革除,但弊病的後面卻是它的“合理性”,有其產生的深厚土壤,是在特定土壤上自然生長出來“怪胎”,是各種利益關係博弈的結果,有些甚至是“迫不得已”的妥協。產生這個怪胎的土壤不改變、弊病後面的各種利益關係不斬斷,這個弊病怎麼可能革除得了?
范仲淹以猛藥治之,觸犯了各方面的利益,既得利益者不滿意,因為他們的利益受到損害;渴望得到利益的人們也不滿意,因為承諾的利益沒有兌現。矛盾更激化了,朝廷不滿意。既然這樣,你就得下臺。
慶曆時已然如此,熙寧、元豐年間北宋應該說開始進入了“衰世”,問題也更加嚴重。處衰世是不容易的,王安石面臨的壓力、受到的阻力更大。
在這種情況下,王安石提出了著名的“三不足”:“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頂住一切壓力、排除一切阻力,堅定不移推行新法。我們看到王安石以富國強兵為目標,持續推進了多項改革措施,包括募役法、青苗法、市易法、方田均稅法、練兵選將法等等。由於王安石的堅持,變法取得了不小的成果,政府的財政收入增加了,國家的軍事力量增加了,還在對西夏的戰爭中收復了一些失地,所以神宗皇帝很高興。但問題很快也出來了。
第一個問題,是變法的實質帶來的問題。王安石變法從本質上說,是強化國家權力對經濟生活也鬧了不少,弄出許多哭笑不得的事情。
比如,青苗法規定,政府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向農民發放貸款,發放種糧,收取很少的利息,以免讓農民受到高利貸的盤剝。但在推行過程中,變味了,好東西變成了壞東西,變成了定額攤派。政府向民眾強行發放“青苗錢”,無論貧富,富人多發、窮人少發。這就成了怪事,富人不缺錢,你要強行發放貸款幹嗎?更怪的是,民眾是否得到了政府發放的“青苗錢”“青苗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按照這個發放的定額,向政府交納“青苗息”。這樣,青苗法就逐漸演變成了變相的“財產稅”,不但沒有起到抵制高利貸的作用,反而成為政府的斂財手段。其他的“新法”也大多如此。當然,政府有政府的斂財手段,民眾也有民眾的應對招數。
蘇東坡寫了一篇文章,讀起來笑死人,說他流放中,到一個縣城,不是很繁榮的縣城,人潮人海,酒店、茶館、賭場、妓院全堆滿了人,而且多是窮人,蘇東坡很好奇,問一家老闆:生意怎麼這麼好啊?老闆樂得口都閉不上:您說生意能不好嗎?這幾天是官府買單。什麼叫官府買單?政府強制發放青苗錢穀,四鄉八里的農民到縣城來借錢借谷,借了之後即消費,好酒的喝酒去,好嫖的到妓院去,好聽說書的到茶樓去,好賭博的到賭館去。蘇東坡就問:那以後靠什麼還呢?回答說:這還不好辦?還錢沒有,要命一條。政府強行借款給我,以後要連本帶息地還。反正是還不了的,乾脆先消費。到時你逼我還,我逃跑;錢沒有,命一條,耍賴。
第二個問題,“三不足”的問題。先看“人言不足恤”。你要興利,有人反對,因為在興利的過程中,人們所得到的利益是不一樣的。你要除弊,反對的人更多,因為它意味著要剝奪一些人的利益,他就和你玩命。但要興利除弊,就顧不得有人反對,這就叫“人言不足恤”。但一走極端,問題就來了,不利於建立“統一戰線”,不利於團結更多的人,樹敵太多。
再看“祖宗不足法”。要推行新法,就要廢除或修改舊法,而舊法都是祖宗定下的規矩。古人辦事靠聖賢道理,祖宗法度,你連祖宗法度都不要了,聖賢道理也都不講了,你的理論依據在哪裡?不符合聖賢道理,不符合祖宗法度,你就是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你的事情就辦不成。雖然王安石推出《三經新義》,但缺乏權威性,別人不買賬。
再看“天變不足畏”。這一條是犯大忌諱的。中國人經常說“天地良心”,說“人在做、天在看”,這是遏制一個人幹壞事、遏制手握大權的人幹壞事,特別是遏制皇帝幹壞事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和輿論防線。這道防線一破,就叫天不怕地不怕,什麼壞事都可以做了。
這三個“不足”放在一起,即使你是在幹好事,也可能是一意孤行。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是隻看結果不看動機和過程的,不管你動機多麼高尚、計劃如何美好,如果你能夠搞定,效果好,那一切都好;如果你搞不定、效果不好,甚至產生負作用,那一切都不好。
但是,我充分理解處於“衰世”的王安石,他實實在在想為這個國家辦事,是實實在在希望幫助這個社會渡過難關,但社會的問題、社會的矛盾積壓得太多,王安石急於解決這些問題,急於解決這些矛盾,但幾乎是到處碰壁,幾乎是一個人在戰鬥。當然,宋神宗在千方百計支援他,但有時也扛不住,皇帝身後還有皇后、更有太后。所以王安石乾脆提出“三不足”,下猛藥。結果,已有的問題、已有的矛盾沒有解決,新的問題、新的矛盾又發生了。
但是,這仍然不能怪王安石,也不能怪他的先行者范仲淹。如同醫生給癌症病人做切除手術導致癌細胞擴散一樣,不做手術是等死,做手術可能不成功,可能導致癌細胞擴散,但也許成功。不能因為害怕不成功就不動手術,也不能因為害怕不成功而不改革、不變法。
怎麼辦?很難辦。王安石沒辦好,范仲淹沒辦好,他們之前的王莽、之後的張居正也沒辦好,但也有人辦好過。這就提供了一個思路,那就是在社會矛盾沒有過於激化的情況下及早改革、及早變法。猶如不斷對人體進行調理,增強自身的抵抗力,及早發現、及早治療身體的疾病包括癌症,爭取早期發現、果斷治療。最好不要出現“王安石”,最好不要使王安石為難,特別最好不要出現“三不足”式的“王安石變法”。因為到了這一步,事情就不太好辦,一般都是走向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