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雲,“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蓋如孔老夫子所說的,少壯之人“血氣方剛,戒之在鬥”,而老年人則“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少壯之時讀水滸易“以武犯禁”,而到了老年,若還是患得患失,放不下機心,則這輩子也未免活得太累了,何苦來哉!其實,“少”與“老”的劃分倒並非絕對。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對於一個天性恬淡、崇尚簡單的人來說,就算少讀水滸,老讀三國,也不會影響到他或她的生活質量與生命質量;而有些人少壯時即城府頗深,另一些人到老年時還是容易衝動,對前者則“少不讀三國”,對後者則“老不讀水滸”也未嘗不是有助於提升其生活質量與生命質量的善意勸誡。
讀《三國演義》如同手握一柄雙刃劍,因其妙處即在對於權術與謀略的描寫,而其害處恰恰也正在於此。孟子曰:“春秋無義戰。”三國時代的群雄紛爭,誰是誰非,誰正義,誰邪惡,恐怕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作者雖有較明顯“擁劉反曹”的傾向,猶難免後人“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智而近妖”之譏。大凡戰爭,不管戰爭的發起者或參與者打著“為了……”等如何如何正義的旗號,往往不過是以犧牲大多數他人生最底層的弱勢群體,尤其是婦女與兒童。古人云,“大兵之後,必有凶年”。曹操《蒿里行》中描述戰後淒涼景象的詩亦云,“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這些戰爭曾奪走了而且還將要奪走多少人的生命呀,可這世界上又有什麼比人的生命更珍貴的呢?
《孫子兵法》雲,“兵者,詭道也。”《三國演義》裡描寫的權術與謀略,大多可以歸入“詭道”之類。換句話來說,《三國演義》裡的權謀,無非就是某些人追名逐利或爭名奪利的智力工具罷了。自《三國演義》問世以來,很多人將之作為學習權術的教科書。清張德堅《賊情彙纂》載,“賊之詭計,果何所依據?蓋由二三黠賊,採稗官野史中軍情,仿而行之,往往有效,遂定為不傳之秘訣。其取裁《三國演義》《水滸傳》為尤多。”清劉鑾《五石瓠》載,“明末民變首領張獻忠,曾日使人說《三國》《水滸》諸書,凡埋伏擊賊效之。”清劉健《庭聞錄》亦載,“定國……為人勇幹剛直,目不知書。有昆明金公趾者,知其可勸,取世俗所傳《三國志演義》,為之誦說,定國樂聞之,已遂明斥可望為董、曹操,而期定國以諸葛武侯。”
甚至連女真人也透過讀《三國演義》學兵法。《清史稿》卷三百四十四載,“額勒登保初隸海蘭察部下,海蘭察謂曰:‘子將才,宜略知古兵法。以清文《三國演義》授之,由是曉暢戰事。”清朝都非常喜歡《三國演義》,傳說大將李成梁家中為奴,曾跟隨主人學習漢文化的範例,莫過於多爾袞採用《三國演義》中“群英會蔣幹中計”的計策,實施反間計,讓明朝崇禎皇帝殺了擋在清朝奪取大明萬里江山征程上的最大障礙袁崇煥。
上述諸人,他們給中國社會帶來的是禍還是福,相信後人一定都會給出一個比較客觀和公正的評價。依我看,他們謀取個人私利(包括權力)的動機遠遠超過他們所標榜的口號和倡導的理想。戰場上累累的白骨,換來往往只是少數人貪得無厭的特權和享受——那些為統治者所蠱惑而犧牲了生命的人以及他們的後代,又得到了什麼呢?他們得到的往往只是恥辱和奴役。人與人之間為什麼要如此地鉤心鬥角、互相傷害,人際衝突難道就沒有一種更好的、非暴力的解決方式麼?
《三國演義》裡的謀略果真一無是處,只會給芸芸眾生帶來痛苦和災難麼?其實倒也未必。所謂“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日本、韓國、新加坡的企業家們卻在《三國演義》中看到了管理——尤其是人性的弱點的深入把握之上。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若以此種精神待人、處事或讀書,“善者”與“不善者”何嘗不都是我們的老師呢?在此意義上,即便是《三國》謀略的“不善”之處,亦自有其積極意義在。何況,作為小說,為了增強其可讀性,在人際衝突與權謀的運用上做文章,也是無可厚非的。至於各人看到的是什麼,也只能是“存乎其人”了,實在與書上寫的東西是正是邪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是故,魯迅先生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因為,書籍像一面鏡子,你所看到的往往只是投射於其上的自己的形象。
亂世往往得靠權謀以保身,以成事;而在治世或盛世,公平、公開、公正的人際博弈規則,即制度的構建,對於保身、利生、成事而言,則往往更重要。在很大程度上,權謀的盛行往往意味著制度建設——尤其是社會誠信機制的不合理和不完善,而在一個制度健全且合理的社會里,權謀則往往適足以害身,足以壞事。權謀的運用和盛行,使很多本可用於生產性和創造性事務上的人類精力和資源都在鉤心鬥角、爾虞我詐之中浪費和內耗掉了,大大增加了社會的交易成本,將成為現代社會發展和進步的巨大障礙。
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現代社會所崇尚的應該是共生、共贏的生存哲學。作為環境的“他者”,其實是作為個體的自我的延伸。你對“他者”的所作所為,往往最終都會反射到個體自己的身上來。譬如,你傷害了他人,一般而言,他人也會想盡千方百計來報復於你,而如果你自己因此受到了傷害,則無異於自己傷害了自己,不過是假他人之手罷了。在此意義上,對“他者”的傷害無異於自我傷害;反之,善待“他者”,則等於善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