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骨張

[ 現代故事 ]

我是折著腰打車跑了半個城,才找到朋友推薦的“廬天醫堂”的。

這是間小門臉,坐落在一條商業街上。商業街舊舊的,應該有些年頭了。臨街的鋪面,一間挨一間,招牌醒目,倒還有幾分商業街的熱鬧。而商業街背面的一排門面房,多半是小門臉,美甲的,美容的,賣各式襪子、內衣的,大多小本經營,生意清淡,撂棍子打不到人。店主們三三兩兩湊一塊兒聊天說笑,有的索性支個牌攤,三五個人甩牌混急呢!

我抬眼瞥見“廬天醫堂”四個周正的大字。門前椅子上坐著一位盲人小夥,正默默地抽著捲菸,表情肅然,頗有幾分江湖郎中行醫的意味。推門而入,有點被驚著了,不大的裡間,一盞燈昏照著,裡面人聲鼎沸。正對著門是四張窄床,各躺著一位接受按摩的人,幾個盲人按摩師一邊和主顧聊著天,一邊手不停地按揉著。更有一屋子等待的人,或站著或坐著,有靜候的,有自顧談天說笑的,各式方言土語不絕於耳。門口負責接待的大姐,東北腔,正高聲大嗓逗著個娃娃:“小三子,今兒鼻涕不淌,精神就好了!”那娃娃在她手裡,被搖得眯眯笑。坐在旁邊的老者,凝神看著,幽幽信口道:“到時間就要來,在家裡待不住!”兩個大點的孩子正圍著茶几拍卡片,拍得乒乒乓乓響。旁邊的兩個老婆婆,操著濃重的肥東腔,正旁若無人地絮叨著趁天晴醃雪裡蕻……那麼多人,那麼多張嘴,你說你的,他說他的,一時間,既難插腳,更難插嘴。

接待的大姐好眼力,見我叉著腰,抱起娃娃,熱情招呼:“找張醫生吧?在樓上!”我還沒抬腳上樓,她高亮的嗓音先上樓了。我打眼瞧見屋角一道樓梯,拾級而上,簡易的板,磨得光溜溜的鐵欄杆,牆上掛著許多面錦旗——“正骨正宗”“妙手回春 德技雙馨”“妙手回春 杏林春暖”“服務精良 手法無敵”……

樓上更逼仄,幾個隔開的包間外,又圍著一大圈人。其中一間,一張烏黑的軟床上,患者側臥著,穿著中式服裝的張醫生,一條腿半跪,一條胳膊壓在患者傷處,胳膊肘不停晃著,那患者也隨之晃動,不停地叫喊著:“對對對,就那兒脹疼,不能動……哎喲,痛痛痛!”張醫生半調侃道:“你這麼壯,難道是扛坦克扭傷了腰?”趴著的患者聽了,暫時忘了痛,笑出聲來,轉眼又叫開了:“真疼!哎喲喲……”張醫生幽幽地開著玩笑,一面在各處用力推拽著、搓揉著,突然猛一回手交錯,只聽骨頭咯吱咯吱一陣亂響,那躺著的患者高叫:“爽了!”張醫生換向另一側,同樣的手法,又是一陣暢快的骨響人叫。最後,張醫生示意患者坐到面前的矮椅上,雙手抱住後腦,低頭,一番揉捏扳拿後說道:“可舒服一些了?隔日來鞏固,應該沒大礙了!”“嘿嘿,你這太神奇了,我不修路了,來跟你混手藝!”“老哥,做你的大生意吧,我這手藝只夠養家餬口!”他倆你來我往,也不避旁人。稍頃,患者站起來,聳聳肩,轉轉腰,點著頭一個勁樂:“架著來,站著走!你的樓梯欄杆都給我拽彎了!”接著拱拱手又道:“我後天再來!”患者披衣下樓,邊走邊脆聲喊道:“張大姐,一次大正骨,給帶副膏藥。”“好嘞!”

看著這樓上樓下熱鬧哄哄的,我彷彿穿越到了新龍門客棧,看各路高手雲集,推杯換盞,聽他們高聲應和,談笑間一切就妥了。

輪著我了,張醫生張口就道:“拔個鞋就扭了腰?估計有什麼大事!”我心裡明瞭這是朋友介紹過病情了。見我一臉緊張,他趕緊把話找回來:“單是這情況,能有多大事呢,看我三把兩把就能擰回來,趴倒看看!”他的隨意,立馬讓我緊著的心放鬆了一點點。還是那張床,還是那張椅,也還是咯吱咯吱骨頭一陣亂響,腰居然能動了,嘿,真神了!“去樓下,找師傅們按摩下,應該會更舒服些!隔日來鞏固,要擰那麼幾次才行。這毛病不是一天落下的,今兒爆發了。”張醫生半張臉掩在口罩裡,只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神情那麼坦然淡定,讓人心裡立馬又鬆快了些。

我順著樓梯下來,樓下的人已少了些。那個盲小夥兒聽到我下樓,站起身來,揮著手裡的白布單,招呼道:“靠門這張床,張醫生說要用最輕的手法按。”“怕我疼?我的腰好多了,我喜歡重一點。”“你的腰受傷了,不能太刺激,要讓傷處慢慢恢復。”小夥子說著,手一下就按到了我的傷處,“就這兒吧?僵得很,牽著根筋呢,不通就疼。你第一次來吧?剛才聽見你的腳步聲就知道是新來的。”我偷眼打量他,年紀輕輕,表情還是剛見面時的肅然,說話輕聲細語的。突然,他揚聲道:“張大姐,你約的客人到了!”果然,話音剛落,門應聲而響,張大姐的東北腔就開了:“馬上就好,胡大姐,你坐下稍等。”“小胖,小機靈鬼兒。”那位胡大姐讚道。這個叫小胖的年輕人依舊不緊不慢地按著,嘴裡叨咕著:“我雖然眼睛看不見,心裡卻跟明鏡似的。”他手法一板一眼,每按一下,都那麼舒服熨帖。他自如地圍著床挪移,哪裡像盲人。

那個初冬,我不止一次坐著公交,輾轉半個城去廬天醫堂,每次店裡都擠滿了患者,來自各個地方,有的是去了又來的熟客,有的是慕名而來的新客。男女老少,有腰椎間盤突出的,有頸椎急性疼痛的,有腰突腿麻的,有肩關節脫臼的,有頑固性頭疼頭暈的,有膝關節半月板損傷的,有青少年圓肩駝背的……這麼多病人,卻只有張醫生一位醫生,忙得他抬不起頭。但他似乎一點也不著急、不知疲憊,每個病人他都親力親為,一邊揉捏推扳,一邊嘮嗑說笑,等著的、治著的都輕鬆自在。別看他似乎就那麼摸摸捏捏的幾招,但病人經他診治後,都交口稱奇,尤其是那些被架著到店的,被他撥弄幾下,馬上就能下地走路,讓你不得不相信,那不動聲色的幾招,的確是真功夫。不得已時,就得扎針,雪亮的幾根銀針,粗細不一,張醫生哈著氣,冷不丁就紮上了,約莫躺半小時,醫助來回瞧兩趟,針便能拔了。

我去廬天醫堂幾趟,見識到了張醫生的真功夫,卻沒見到他的真面目,他總是戴著口罩,在病人間忙碌。聽說他家祖輩有接骨的技藝,他傳承下來,又拜名醫提高。開店十幾年,老人、兒童、孕婦來他這裡看病他都不收錢,他還用自己精湛的手藝,為盲人搭起自食其力的平臺。

一床、一椅、幾根銀針、一席談笑,正骨張行醫,真乃奇也!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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