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年輕人也許根本不信,上世紀70年代一天天好起來,莊上的守華表叔、比我大兩歲的表哥等幾家才有了“二八大槓”腳踏車。
表哥打著響鈴疾馳而過,我彷彿聽到了車子拉起的風聲。一次,他遠遠望見我,玩起了大撒把,摔個四腳朝天。我跑過去邊幫他扶車邊問:“疼嗎?”他揉著屁股,好不容易站起身,狠吸兩口氣,歪著嘴說:“不疼!”怕我不信,又故作輕鬆地吹起了口哨。
望著表哥的腳踏車,我滿是羨慕。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錢攢夠了,也買。”那時,我剛讀小學二年級。接下來的幾年,我在父親的允諾里等得惴惴不安。
1980年的那個清晨,母親從箱子底下拿出一沓錢,先一張張撫平,再按面額大小分開,蘸著水細心數了幾遍。她很開心地對父親說:“夠了。”父親不放心,又數了兩遍,才將錢裝進貼身口袋,扣上兩道紐扣,使勁按了按,讓口袋儘量不鼓囊。
父親摸摸我的頭,微笑著:“晚上,你就有車騎了。”坐在教室裡,我滿腦子腳踏車,簇新,鋥亮,氣派。
放學後,我一路狂奔跑回家。院子裡,人們正在圍觀,我一瞅,大失所望——車輻條鏽跡斑斑,右邊腳踏壞了,用方方正正的小木塊取而代之,車座上的洞有雞蛋般大小。
“我等會請守華哥給鏈條上點油,再裝個鈴鐺。”父親說。守華表叔有車後,透過自我摸索學會了修車。他專門買了扳手、鉗子、螺絲刀、輻條鏈條、螺絲螺母等一些工具和零配件,莊子人家車壞了,都會請他修理。
母親不願意:“這車推著叮噹響,裝鈴鐺不是瞎浪費錢嗎?”
圍觀的人們發出笑聲。我聽著很刺耳,鼻子一酸,忙低下頭拎著書包躲屋裡去了。可我根本安不下心來,人們這個說要推推看看,那個說要騎上試試,父親豪爽地一一應允。
我心裡咯噔一下:“車不會被弄壞吧?”
我焦灼不安,淚水終於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忽然,表哥進了屋,拉起我就走,說:“騎車去。”
“我還不會呢!”我囁嚅著。
“我教你。”
表哥鼓著腮幫,使出渾身解數,緊緊抓著車後座,見我腳根本夠不到腳踏,他大聲提醒我:“把左腳先放在左腳踏上。”然後,他用力推車,當車子快起來時,又讓我將右腳抬起,從車大槓下插過去,放在右腳踏上,他說這叫“別大槓”。眼看車子搖搖晃晃,像要倒下去,我嚇得大叫,他倒處變不驚,大聲叫我兩腳交替著用力蹬車。
騎車的樂趣,很快就將我剛才的不快一掃而光。第二天,父親將車鏈條上了油,裝了鈴鐺,又用水將車子小心擦拭後晾乾,再用一道道塑膠綵帶將車大槓、車把、後座纏上。一番修飾後,車煥然一新。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放學回家,我就和表哥,還有莊上有車的小夥伴們,推著車,一字排開,喊叫著,歡笑著,騎行在鄉間小道上,聽耳邊輕風呼呼吹過,幸福極了。
父親性情好,莊上鄰居常常來我家借車。那年麥收過後,小爺將車借去,去鄰縣宿遷賣紅薯秧,途中適逢大雨,車子泥跡斑斑,還斷了一根輻條。母親心有不快,父親卻說:“斷了一根條也不打緊,我讓守華哥裝一根就是了。”母親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車子剛修好,堂哥又來借用,說去鄰村喝喜酒。沒想到,那天鄰村姑娘見他英俊,騎在車上瀟灑倜儻,從心底裡喜歡上他了,悄悄告訴了她媽。她媽一瞅,覺得堂哥一表人才,現場就託了喜婆婆做了紅娘,介紹兩人相識。堂哥一激動,酒喝高了,騎車回家橫衝直闖,過橋時竟撞上了橋面護欄,車大槓撞彎了不說,車輪也差點扭成麻花。他只好趑趄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車扛了回來。清醒後,堂哥很愧疚,父親安慰他:“你自己沒摔壞就好。車子你就別問了,我推去請你守華表叔修修就行。”這一回,母親倒很大度:“喝了回酒,相上了親,車子壞了也值!”
我家的腳踏車還救過兩條人命呢。一點不假,它那次當起了臨時救護車,載著我產期突然提前的表嫂,及時抵達公社醫院(現在叫鄉鎮醫院),表嫂那次生了個大胖小子。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不然母子兩人的命就懸乎了。年老的姑媽千恩萬謝,嘴裡唸叨了好多天,說是我家的腳踏車行了大善。上次回老家,她老人家見了我,還特別提到了我家的那輛叫不出牌子、叮噹作響的腳踏車。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考上了鄉里的初中,父親買了輛嶄新的飛鴿牌腳踏車作為對我的獎勵。直到那時,那輛舊腳踏車才真正退了休,父親將它珍寶般放在一間小屋裡。如今,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我的電動腳踏車都換了好幾茬,家人也開上了小轎車。然而,它們都沒有像1980年那輛叮噹作響的舊腳踏車那樣,帶給我那種心動、快樂和美好。